【佛肸召。子欲往。子路曰。昔者。由也闻诸夫子曰。亲于其身为不善者。君子不入也。佛肸以中牟畔。子之往也。如之何。子曰。然。有是言也。不曰。坚乎磨而不磷。不曰。白乎涅而不缁。吾岂匏瓜也哉。焉能系而不食。】
先介绍一下历史的背景,这段话当时是因为发生了这麽一桩事,当时春秋有一个晋国,发生了一场内乱。根据《史记.晋世家》的记载,晋国自晋昭公以后,有六卿日益强大,六个大夫他们的家族日益强大起来。他们分别是韩、赵、魏、范、中行以及智氏。后来智伯,这是其中的一家大夫,跟赵、韩、魏三家合力灭了范氏和中行氏,灭了其中两家(就是四家合起来灭了两家),就把那两家的封地瓜分了。不久之后,赵、韩、魏这三家又杀了智伯(这是剩下的四家其中三家赵、韩、魏,又把智伯这家又给灭了),分了他的地。所以最后晋就分为三家,这就是后来战国时期的赵、韩、魏三国。当时这所谓的六卿,六个大夫家挟持晋国的君王,互相攻伐异己,各自为政,扩张自己的私家权力,很难辨别哪一家是对、哪一家是错,这个是非很难有公道的定论。
那麽佛肸是谁?「佛肸」这两个字念必西,那个字不念「佛」,念必。当时春秋时期还没有佛来,佛教正式传进中国是汉朝,汉明帝永平十年。佛肸是晋大夫赵简子的邑宰,就是赵家的一个家臣。根据清儒,清朝的大儒刘恭冕引《史记.孔子世家》的说法,说到「佛肸为中牟宰」,中牟这个地方当时属于赵简子,他当那个地方的官。「赵简子攻范、中行,伐中牟。佛肸畔,使人召孔子」。赵简子当时因为要攻其他的两家,刚才提到的四大家族灭了其他两家(就是范家和中行家),中间要路过中牟这个地方。结果佛肸就叛变,所以当时就派人想要召孔子来帮助他,这跟公山弗扰有相同的性质。根据这个话,也有的人说是「以中牟为范、中行邑,佛肸是范、中行之臣」,这也是一种说法。也就是说,佛肸当时很可能就是范家或者是中行家的家臣,不是赵家的家臣,赵家要打范家和中行家,那他肯定要去抵抗。但是,因为当时赵简子是挟君王以令晋国,晋国当时赵简子是很强大的,那麽他以晋君君王的指令来攻打范家和中行,因此《论语》这里就称佛肸是叛变,实际上也不能说他是叛变。当时是非都没办法论,都是为了自己的私欲,所以有一句话说「春秋无义战」,所有当时的战争都是不义的。还有李炳南老先生的《论语讲要》又引了翟灏《四书考异》。翟灏是清朝人,他有一部《四书考异》上也说,「简子(就是赵简子)挟晋侯以攻范、中行」这两家,挟是要挟、挟持,他用晋国国君的名义去攻打范家和中行家。「佛肸为范、中行家邑宰」,当时佛肸是这两家的家臣,「因简子致伐距之」,距就是拒绝,赵简子要讨伐他们,那当然要抵抗,所以「于晋为畔」。这就是在名义上好像佛肸就叛变了晋国,因为赵简子是拿到晋国君王的命令的。「于范、中行犹为义也」,可是佛肸对于范和中行两家还是属于义,就是忠于他的主人的。所以这个事情就不能够有什麽定论,谁是谁非?我看都不是,都是非的、都是不义的。
所以如此看来,佛肸也是当时处于这样的一种特殊时期,没办法。这时候他要请孔老夫子,所以『佛肸召,子欲往』。夫子也跟公山弗扰召唤他一样,也想要去帮助他。当然前面《论语》已经讲过了,公山弗扰召他,孔子的心是为了推行周天子之令,心怀天下,不是为某个人的,也不是为某一家,也不是为某一国,是为一个天下。「子欲往」,子路在这也有不高兴,子路是个直人,所以他不以为然,就说,『子路曰:昔者,由也闻诸夫子曰』,说他从前曾经听夫子讲过这两句话,什麽话?『亲于其身为不善者,君子不入也』。这个话就是说,「亲于其身」就是自己亲身,亲身做不善的事情,这样的人,君子不入也,是不到他那里去。子路认为佛肸叛变晋侯,这属于不善不义,为人臣要止于义、止于忠,他是不忠不义,那您为什麽还要去他那里?当然孔子其实也知道,佛肸那个时候不能说是叛乱,因为赵简子攻打中牟这个地方,不是出于晋君(晋侯)的旨意,是赵简子挟持他,赵简子已经先不义了。子路在这说,『佛肸以中牟畔,子之往也,如之何?』佛肸现在在中牟这个地方造反,您老人家要去,这是怎麽回事?子路的意思也很明显,责备他的老师。
孔子很坦然的回答,『子曰:然,有是言也』。是的,我有讲过这麽一句话。孔子很承认,这没错,但是这个情形还是不一样。底下夫子说,『不曰坚乎磨而不磷?不曰白乎涅而不缁?』这个「不曰」是孔老夫子反问,就是说我之前不也说过这样的话吗?除了说前面你讲的那个话,「亲于其身为不善者,君子不入也」,但我也还讲过这样的话,「坚乎磨而不磷」。坚是很坚固的东西,磷是磨薄了,坚固的东西怎麽磨也不会薄,是磨不薄的,这个意思。「不曰白乎涅而不缁?」这个涅是用染料染,把它染黑,缁就是黑的意思。这个话就是说,我不是也说过,真正白净的东西,怎麽染也染不黑。孔安国注解里面就讲,「磷,薄也。涅,可以染皁」。皁就是肥皂的皂,把它染黑。「言至坚者磨之而不薄,至白者染之而不黑。喻君子虽在浊乱,浊乱不能污(污是染污)」。孔老夫子讲这个话,也是表达自己的心。在这样的一个乱世当中,君子有着非常坚固的品行,不会受到这个时代社会的染污。所以真正坚白的东西,是磨不薄、染不黑的,这个比喻自己的心。
底下夫子又说,『吾岂匏瓜也哉,焉能系而不食?』匏瓜,有的注解说是一种老瓜,这个瓜老熟的时候它的皮就很坚硬,把它的瓤给去掉以后,可以用外表这个瓢来做用具。估计像颜回说的瓢饮,就是用这种瓜瓢来喝水,这是用来做一种用具。所以这种瓜,匏瓜在生长的时候是系在藤上,不被人摘下来食用,只是用来做为一种瓢壶用具,这是一种说法。另外雪公也引《皇疏》讲了又一种说法,「匏瓜,星名也」,这是天上星星的一个星名,「言人有才智,宜佐时理务,为人所用,岂得如匏瓜系天,而不可食耶?」这匏瓜是星星,给人看,但是不能食,这个就是说到这个人没有得用。这种说法也可以,因为意思都是表达出来了。孔子的意思是说他不能像匏瓜星那样悬在天空而不被人使用,意思是说他不愿意做世间无用之人。夫子想要怎麽用?他想自己的作用是能够帮助天下恢复礼治,这是他的使命,恢复礼乐的教化,这是他的大用,所以只要有这样的机会他就去干。他是真正像前面讲到的,将仁行于天下。如果不是一心行道,难免会受到社会的染污。只有真正像孔子那样的,心已经是到了坚白无染的境界,他有这个能力去改造世界。也正是因为他在不断改造世界的同时,使得他的德行、他的学问更加坚不可摧。当然佛肸召他去,最后结果他还是没去成,也是因为有原因,这个原因历史上记载得也不多,没有办法考证了,反正就是缘不成熟。
蕅益大师的注解就说,「磨得磷的,便非真坚。涅得缁的,便非真白。匏瓜,用为浮囊,而不用作食器,只是一偏之用。圣人无用,无所不用。故云『吾岂匏瓜?』乃显无可无不可,犹如太虚空然,不可唤作一物耳。非是要与人作食器也。若作食器,纵使瑚琏,亦可磷可缁矣」,这个评论确实非常的到位。
磨得磷的便非真坚,能够磨得薄的那个东西就不是真正的坚固、坚硬;如果是染得黑的就不叫真白,真正坚白的,它是不可动摇的。这是比喻我们的品行,要去经受过考验,你才知道是不是真的。没有经受过考验,怎麽可能断定是真实的?好像我们的仁义之心,那要经过种种的考试,到最后可以断定这是真实的,真坚真白。孔子实际上在这里给我们做示现,他老人家是真坚真白,而还要去锻链,还要去行道于天下。匏瓜,蕅益大师讲是用作浮囊,不能够作食器,这只是其中一种用途而已,匏瓜只能做一种用途。食器是用来吃饭用的,瓢饮那个瓢就是用来作食器。匏瓜去了瓤之后那个瓢只能做浮囊用。换句话说,匏瓜只有一种用,不能有多种用,这叫只是一偏之用。圣人绝不会只有一种用,连君子都不只做一种用,所谓「君子不器」,不器就是不是一种器物。一种器物只能做一种用途,君子不器,他是可以伸缩,随顺因缘而做多种用途,在任何的环境和因缘下都能够服务社会大众。
底下说的一句就很妙了,「圣人无用,无所不用」。因为圣人他没有一种特定要如何去使用自己的心,他没有这个执着,所以他能无所不用。如果说有用,那只有有限的用途,那就有所不用,就有的地方用不了。用这个匏瓜做比喻,它可以用作浮囊,就不能用作食器,这因为它有用。圣人无用,无用是他没有这种心念一定要把自己规定成做什麽用途,没有这个意思,所以他无所不用。他有大用,他能够有随缘妙用,跟着这个缘,不同的缘他就有不同的用。因为圣人无心,他没有分别执着,有分别执着就不能有大用。
因此像孔老夫子是圣人,如果是周天子用他,他能治天下;如果诸侯用他,他能治国;如果是大夫能用他,他能够治家;如果是家臣用他,像佛肸、公山弗扰,这是家臣,用他,他能够帮助你做得很好,把你所管辖的邑能够治理得很好。这缘不同,但是都有妙用。而这种用决定是什麽?可以帮助全天下。譬如说,孔子在鲁国曾经做过中都宰,这是个小邑城,他做过那里的宰官,他把这个邑治理得很好,真正是夜不闭户、路不拾遗,成为全天下的榜样。让大家知道,原来治理天下也要这麽去治理的。后来鲁国国君见到了,于是就把他提拔成大司寇,那就是宰相,他把鲁国也治理得很好。这种用,不仅是对这一家一国的事情,也不是只对那个小地方,它的意义在于整个天下。也就是告诉世人,只要能够复兴礼乐,用礼乐教化世人,这世界就能和谐,天下就太平。你看我们老恩师,过去在他的家乡庐江县汤池镇办了这个教育中心,短短四个月当中就使得汤池镇四万八千人口的小镇变得非常的和谐,人人都知礼,都受到了很好的教化,社会风气有很大的转变,证明和谐社会是可以用礼的教化来实现的。当时我们用的礼还不是什麽很高深的礼,就是《弟子规》,就有这麽大的作用。治理好这一个小地方,也就可以证明用这种教育的方法可以治国、可以治天下。所以我们老恩师说这是做试验,试验成功了,希望大家都来复制、都来推广。他老人家不是想干这个事情,这是由政府去办的。我们的恩师他还是讲经说法,他只做这种用途,可是并不代表他只有这样的用法,你给他治国他都能治,但是他不治,他还是做教育。这是给大家示现,示现什麽?唯有教育才能够真正兴国,才能和谐世界,这个教育是古圣先贤的教育。
因此圣人无用,无所不用,故云吾岂匏瓜,我怎麽是匏瓜?意思说我怎麽能做一种用途?孔子用比喻来表达他这个说法。「乃显无可无不可」,这是中道,不执着,没有说不可以或者是可以的事情。可以和不可以,那都是落二边了。无可无不可,这是中道。「犹如太虚空然,不可唤作一物耳」。这太虚空是比喻,比喻圣人的心量犹如虚空,广大无边。虚空也比喻空有不二,虚空有没有?有,确实有虚空,这个广袤的太空都可以叫虚空。你说它有,它又是空,它又什麽都没有;什麽都没有,但是它还是有。这就比喻什麽?空有不二,是从容中道之意。不可唤作一物,所以你不可以说它是什麽物。说它是一物,那都是假名,「道可道非常道,名可名非常名」,可道可名的那些物、那些名都不真实。圣人已到这种境界了。
在《中庸》里面讲,「诚者不勉而中,不思而得,从容中道,圣人也」。圣人的心是诚到极处,诚心里头没有一个念头,完全能够随缘妙用,所以不勉而中。勉是勉强、造作的意思,不用造作而行中道。不思而得,就是没有念头,没有念头而得到圣人的境界。千万不要以为,圣人的境界是不是有一个真实的什麽样的境界我们可以得到?错了,你有这个念头,得不到,有念头就不中。就像佛家里面讲的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,这是佛法里追求的最高境界,是成佛的境界,这个菩提有没有?你不可以当它是有。所以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非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,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,它是假名,不是真的。《心经》上讲,「以无所得故,菩提萨埵」,证得菩提就是证无所得。你要把它认为是有个得,对不起,你还没得到,因为你有念头,这是妄念,就是分别执着。所以不思而得就从容中道,这是圣人,不落空也不落有,空有二边都不执,这叫中道。所以圣人的心量就是这样,如太虚空一样,非空非有,不能以一物来叫它,也不能够说它是有还是没有、可以还是不可以、有用还是无用。
「非是要与人作食器也」,孔子的真正意思,说「吾岂匏瓜也哉,焉能系而不食?」不是说他想作食器这个用途。他是告诉子路,不是让别人把他做为一种用途,作食器,而是告诉他圣人随缘妙用之意。「若作食器,纵使瑚琏,亦可磷可缁矣」,做为食器也只能有一种用途。瑚琏也是盛食物的一种器皿,多半是用作宗庙里面祭祀的时候用来盛粮食、盛食品用的祭器,祭祀用,一般都是甚为贵重。子贡曾经向老师请教过,我是什麽人?孔子告诉他,「汝器也」,你是一个器。是什麽器?「瑚琏也」,孔老夫子说子贡是个瑚琏之器。这是说子贡是一个很贵重的器具,但是也只能做一种用途。而君子不器,所以这个话,孔老夫子评定子贡,说子贡连君子的格还不够,他只是个瑚琏。当然,当子贡问及当时的那些施政者,夫子说这些施政者只是斗筲之器也,那更是量很小的器具,子贡还是一个比较贵重的器具。但是只要是一种器具,就只有一种用途,这也还是会可磷可缁,也就是磨得薄、染得黑的,为什麽?因为他还是有分别执着。因为有分别执着,因此遇到了境缘现前,他会受影响,这就是磨得薄、染得黑。只有放下分别执着,那才能够是磨不薄、染不黑,圣人!所以在这一段对话里面,夫子给子路透露出自己的境界,就不知道子路听懂了还是听不懂。
本文摘录自《细讲论语》钟茂森博士讲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