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子曰。赐也。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。对曰。然。非与。曰。非也。予一以贯之。】
这章道理也是很深的,子贡和夫子的对话也是让我们深思觉悟。孔子在这里唤着子贡的名字,『赐也』,子贡叫端木赐,叫着子贡说到,『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』。这个识字就是前面《论语.述而篇》里所说的「默而识之」那个识的意思。一般普通来讲,这个识可以当作默记在心的意思来讲。所以孔子问子贡说,「你是不是以为我学得很多?」博学,记得很多,你是不是就是这样以为我的?因为孔子确实博学多能,弟子们都很佩服孔子,样样都会,夫子肯定学得很多,样样都学、样样都通,他记得很多,所以他是圣人。这种理解对不对?孔老夫子看出很多弟子可能心里会这样想,这就想错了,因此在这里特别叫子贡来问他,然后把道理跟大家讲清楚。怎麽样才是真正的圣人,是不是学得很多,成了一个大学问家,这就是圣人?不是这样讲的。所以问子贡,子贡就回答,『对曰:然,非与?』然就是子贡真的是这样认为,他承认说,「老师您讲得对,我就是以为您做圣人是多学而识之,不是吗?」非与就是反问,不是吗?底下孔子又说,『曰:非也』,不是的,『予一以贯之』,这就说出心声了,孔老夫子不是学得很多、记得很多,靠学得多、记得多只能成为记问之学,不能成为圣人。
所以孔子也讲过,记问之学不可以为人师。我们师父也讲过,学儒和儒学是两码事,搞儒学的,你儒家十三经都能背,甚至你能够写很多的论文,写书、着作等身,拿到博士学位、拿到教授,博学多记,是不是就是圣人?当然不一定,从哪看?前面一章就告诉你,假如你在陈绝粮七天,你还能不能乐在其中,你会不会起烦恼?是不是像子路那样,你会起怨恼、会怨天尤人?所以学儒和儒学是两码事,博学多闻的,记得多、念得多的,那只是搞儒学、搞学术,真正学儒是学做圣人。学成圣人了,他就天天乐在其中、法喜充满,他学而时习之,不亦悦乎,能够像孔子那样乐以忘忧,不知老之将至,真体会到那个乐。
孔子在这说他是一以贯之,一以贯之到底是什麽贯之?这个贯就是贯通,之可以理解为孔老夫子的学问。他的学问,确实孔老夫子是有学得很多,知识很渊博、学问很广,但是夫子说,这个学和不学都不是关键问题,你想成圣人,要一以贯之。夫子指出一条修道的方法,告诉我们,一而不是多,这就好办了,让我们就来了信心。要不然,真的,这儒家十三经都够我们学的了,还有《四库全书》,这麽多的典籍,我要全都学通才能成圣人,那我这一生不可能成圣人,没有信心了,而且文化低一点的更没指望。好在孔子给我们点出来了,学多学少不关紧要,最重要的,你要抓住这个一,他就是一以贯之,你通了这个一就行,就好学了。这个一是什麽?我们偏偏想得太多,其实学儒跟学佛都一样,要放下妄想分别执着。凡人比圣人就多了妄想分别执着,除了分别执着以外,其他都平等,一模一样。所以我们学圣学贤没别的,放下妄想分别执着就行。夫子在这讲得很明白,一以贯之,已经告诉你、回答你了,你还要问那一是什麽,那个问题就属于妄想分别执着。你以为一以外还有一个什麽?错了,这个一是讲一以外没有了,整个宇宙合一了,就是这个一。讲得具体点就是一心,你得了一心,你就妥了,成圣人了,你成佛了,这叫一以贯之。已经说得很明白了,不是你在一心以外还要找什麽,再找,那就是心外求法,头上安头。佛法里面讲的「头上安头」,你已经有了头在脖子上,你还要找,「我的头哪去了?」还去找,头上安头,多余了。所以大家看到这一点,关键要归一,把妄想分别执着放下,你才能归一。
这个道理就有点像《愣严经》里面,富楼那尊者问佛陀,无明从哪来的?无明就是妄想,我们这些念头就是无明,无明从哪来的?什麽时候开始?放下无明之后,以后还会不会起无明?问这麽多问题。佛陀告诉他,很简单,「知见立知,是无明本」。你看见了、你知道了,还要立一个知见,那就是无明的根本。本来没有无明,你偏偏问无明在哪,无明哪来的?无明灭了以后,还有没有无明?这就是无明,你这是妄念,你本来不起心不动念,你偏偏起了念头要问问题,就陷在无明当中。就好像孔老夫子回答子贡,已经讲得很清楚了,予一以贯之,我为什麽成为圣人?一以贯之,这「一」就回答完了。我们还问那一是什麽,是哪个一?这叫做无明,知见立知是无明本。大家明不明白我说的是什麽意思?千万别想,你愈想愈不明白,愈陷在无明当中,你不能归一了。没有一心,你怎麽能贯通?所以就是放下妄念,把念头放下,用一心,你就贯通了。
前面「里仁篇」,孔子曾经对曾子也讲过类似的话。「里仁篇」里面孔子对曾子讲,「子曰:参乎!吾道一以贯之」。参就是曾子的名,说我的道一以贯之,这个跟「予一以贯之」是一个意思。说明什麽?你学道不是在于你多学而识之,学得多、记得多跟学道没有关係,关键你能不能得一心。一心怎麽得?你放下就行。所以老子《道德经》里面讲「为学日益,为道日损」,你求学问,你得记得多,广学多闻,那是每天增加,日增。为道跟为学是两码事,不一样,为道日损,损就是减少,就是放下,把你原来心中妄想分别执着统统放下了。「损之又损,以至于无为,无为而无不为」,减到最后、放到最后,全放光了,心中没有妄念,一心现前,这是无为境界。无为就是一心,有二心是有为。到了无为就无不为,一心现前,整个宇宙你都通达了,你真正就是无所不知、无所不能,你是圣人。那是你本来具有的智慧德能,自性中本有的,问题是你能不能贯之,能不能通,能不能得一心。夫子讲这个话实际上是告诉曾子,曾子明不明白?我们不了解。「曾子曰:唯」,唯就是「是的」,他好像明白了。「子出」,孔子出去了,「门人问曰:何谓也?」孔子其他的弟子听到夫子对曾子讲这个话,大家都没听明白,然后问何谓也,这是什麽意思?吾道一以贯之,到底是什麽道?你看,还是知见立知。「曾子曰: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」。曾子一看这些人无明没放下,还在问,怎麽能得一心?还是用妄心,没用真心,那怎麽办?就告诉他一个下手处,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,我们老师的道,忠恕而已,就是你从这下手。
蕅益大师在注解当中跟我们讲得很清楚,夫子这个「一以贯之」之道绝不就是忠恕而已矣,而是告诉你从忠恕下手、从这用功,这是入门,而不是最终的境界。所以曾子不是到家了,而是刚入门。他如果到家了,就是夫子的传人了。传人,夫子只承认一个人,就是颜回。颜回到家了,曾子都没到家,何况是子贡?我们的师公李炳南老先生《论语讲要》里面也谈到这个,说曾子所说的忠恕之道是用它来下功夫,最后达到一以贯之的道。所以忠恕是属于人本心中的性德,我们要回归本性,就要行性德,按照性德来做。忠恕是性德,所以从这下手,就能够最终见性,就能最终得到那个一。如果不是蕅益大师给我们把这个道理揭示出来,我们还想着一以贯之就是忠恕。孔子的道哪是这麽简单?当然,忠恕也是属于道,道的相,那是属于德。什麽叫忠?尽己就是忠。什麽叫恕?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,这就是恕。从这入手,你能够入道,一直做下去,你最后能得道,所以讲一以贯之也没错。对一般凡人是得这麽讲,讲深了都不懂,就是夫子讲的下学而上达,对一般人要讲下学,强调道德,要力行,行到最后你就能得道。否则好像懂了,其实似懂非懂,为什麽?没做,忠恕都没做到,更何况道?所以曾子讲的没错,让我们去力行。真正的道,说老实话,也是道可道,非常道。因为你可道,你说你讲出来是不是又落到了妄想分别执着当中?讲不出。所以这个境界叫「心行处灭,言语道断」,不仅不能说,也不能想。想都不能想,就是没有妄念,你忠恕做到了极处,就没妄念了,大家说是不是这样?
蕅益大师对这一章有个注解,根据刚才我们讲的,我们就好理解了。「卓吾云」,他引李卓吾先生的话,「腐儒谓然非与处」,然非与,这是子贡的话,「然非与处,不如曾子之唯,可发一笑」。刚才我们提到「里仁篇」当中,曾子说「唯」,是的,就是他明白了。先儒有人认为曾子也得道了,他这个唯字是他也得到了孔子的心传。实际上没有,他只悟到了从忠恕下手,还没有得到一以贯之那个道。腐儒,李卓吾讲得很不客气,就是那种见地不高的儒者,他们说子贡「然,非与」这个意思不如曾子的境界高,因为他讲「非与」,还反问一个「不是吗?」他认为那就是。所以认为子贡境界低于曾子。可发一笑,实际这理解错误,子贡和曾子实际上境界不会相差很远,都没有得到夫子的心传。
「方外史曰:俗儒妄谓曾子传得孔子之道」,这里就讲得很清楚,「则子贡亦传得孔子之道矣」。俗儒,就是没通达的这些儒者,他们以为曾子传得孔子之道了,既然如此,子贡也传得了。实际上两个人都没传得,就是没得到心传,就没入道。换句话说,他们还有妄想分别执着,他们无明没放下。「孔子何以再叹今也则亡?」这是孔子因为颜回死了以后,在「先进第十一篇」,季康子问,「弟子孰为好学?」您的弟子谁好学?「孔子对曰:有颜回者好学,不幸短命死矣。今也则亡」。我有一个弟子叫颜回,他很好学,可是他短命死了,现在没有了。这个话在「雍也篇」也出现过一次,两次,所以称为「再叹今也则亡」。换句话说,孔子心目中只有颜回真正传得他的道,他真正得到一心,一以贯之,这个贯就是对宇宙万物通达明瞭,他成圣人了。其他的弟子还没入这个境界,所以只能称为贤人,不能称为圣人。不过做贤人也是难得,我们必须先做贤人才能做圣人,也就是先从忠恕下手,一直做下去,做到妄想分别执着自然脱落,你就证得一心,你就成圣人了。
本文摘录自《细讲论语》钟茂森博士讲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