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卫灵公问陈于孔子。孔子对曰。俎豆之事。则尝闻之矣。军旅之事。未之学也。明日遂行。】
这里是一段,这章有两段,底下又是一段。我们先看本章第一段,第一段是『卫灵公问陈』。卫灵公是卫国的国君,这个人孔子曾经评论过他,说他是无道,他是一位好色之徒,宠信南子。当时他年老了,国家也存在着危机,孔子到了卫国,很想帮助卫灵公能够恢复礼治、仁政,但是卫灵公偏偏没有这样的一个心愿。在这里他『问陈于孔子』,这个陈跟军阵的阵,就是摆开阵势的阵,是一个字,同音、通假。问陈于孔子,也就是向孔子询问军阵作战的事情,他要打仗。孔子是反对打仗,他主张仁政,国家的强大不在于它有多少部队,军事是不是能征擅战。国家强大是在于经济、文化是否繁荣,社会是否安定,人民有没有道德。孔子所推行的圣人之治,他是主张推行教育。曾经孔子到过卫国,冉有(就是他的弟子)向他问过,因为看到卫国的人很多,人口众多,就问「既庶矣,又何加焉?」这个国家已经人口众多了,应该怎麽做?孔子说,「富之」,要让他们富起来,把经济繁荣起来。「既富矣,又何加焉?」富了之后又要做什麽?「教之」,要教育他们。圣人的政治没别的,就是靠教育。《礼记.学记》上讲的,「建国君民,教学为先」,教大家知礼、守礼而已。
所以卫灵公在这向孔子请教作战,『孔子对曰』,孔子回答说,『俎豆之事,则尝闻之矣』。俎豆是祭祀的时候用的礼器,俎豆之事也就是代表礼仪。祭祀是一种礼仪,这里用祭祀做代表,实际上是广泛的通指一切的礼仪。孔子说,关于礼仪,我曾经有听闻过、有学习过,所以略知一二。可是『军旅之事,未之学也』,关于行军打仗这些事情,他说我没学过。根据郑康成的注解,军在古代是一万二千五百人为一军,旅是五百人为一旅,这是古代军队的编制。实际上孔子会不会行军打仗?当然会,圣人是无所不知,但在这里他说不会,实际上是提醒卫灵公不要想着作战,要想着如何能够使社会安定、使经济繁荣。但是卫灵公跟孔子志不同、道不合,他只讲求用兵,没有问礼仪、教育、文化,所以孔子『明日遂行』,第二天他就离开卫国。这里可见得孔子遇不到志同道合者就离开,非常的爽快,绝不留恋。卫灵公也对孔子很善待、很友善,但是孔子绝不留恋这样一种优厚的待遇,他有他的抱负,所以就离开卫国。郑康成的注解里面说到,「军旅末事,本未立,不可教以末事」。军旅之事是属于枝末,一个国家的军旅之事不是最重要的,它属于枝末。根本在哪?根本是礼仪和教化。本未立,就像一棵树,根本都没立起来,怎麽可以去谈枝末的事情?所以孔子不教卫灵公军旅之事,不可教以末事,先教以根本,如果他连根本都不能接受,那枝末肯定也不可能成功。从这里可以看到,治国以礼仪为本、以教化为本。
孔子跟子贡曾经也有一段对话,子贡有一次向老师请教政治,「子贡问政」,孔子告诉他三个方面,「足食、足兵、民信之矣」。第一个要足食,人民百姓要丰衣足食,就是经济要至少达到小康水平,经济要繁荣起来。第二个足兵,就是国家的兵力要强,我们现在讲的国家机器,它是辅佐政治的。第三个是民信之矣,人民百姓对于政府要有信心。这个信心从哪来的?由政府的领导,他们做好样子,身教、言教,一举一动都能符合圣贤人的教诲,自然民就信之。子贡很会问问题,听到老师讲到这三方面,就问,「必不得已而去,于斯三者何先?」这三个必须要去一个,剩两个,先去哪一个?孔子曰,「去兵」。国家机器可以先放下,军旅之事可以不讲求,但是国家要足食和民信之矣。子贡又问了,「必不得已而去,于斯二者何先?」剩这两个,再去一个,非得去一个,应该去哪个?孔子曰,「去食。自古皆有死,民无信不立」。这两个,一个是食,一个是信,去哪个?可以把食先去掉,人民百姓没吃的了,那不是要死了吗?是的,会死的,自古皆有死,哪一个人不死?但是民无信不立,这个国家如果失去民心,人民百姓不信政府、不信国家领导人,失去信心了,这国家就不能再立起来,也就是国要亡了,那是最可哀的。
所以一个国家要讲足食,就是讲经济;足兵,要讲军事、武力;要讲信,这个信就是道德,各级领导人从上至下要有威信。三者最重要的就是信,这个信必须自己要先做到道德,《论语》讲的「为政以德」,德行、仁义要通过礼来表现。所以孔子教卫灵公要先推行礼仪,而且先要从我做起、从自身做起,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,这国家自然就繁荣富强,何必再用操心军旅之事?这个用意很深,教我们为政之道。其实为政之道就是修身而已矣,从修身做起,其身正,不令而从;其身不正,虽令不行。你自己做正了,你是做领导的,你做出好样子,底下的人自然就正了,你不用去下命令,他们都正;自己要是不正,下命令也不管用,底下人还是阳奉阴违。
我们再看《雪公讲要》,里面引用了「竹氏会笺」一个评注,这是日本的大儒,叫竹添光鸿,日本幕府时代的学者,他有一个《论语会笺》,就讲到「灵公一生错处,俱在礼教上,是时蒯聩出亡」。蒯聩是卫灵公的儿子,原来是太子,后来因为蒯聩要谋杀南子(南子是卫灵公的夫人),结果不成,蒯聩只好逃亡。所以「公年老而无嫡嗣子」,蒯聩走了以后,卫灵公年纪老,自己又没有嫡嗣子(就是正室夫人所生的儿子)做为继承人,没有了,就蒯聩一个人,他又走了。南子当时是很霸道,非常专权,所以当时的国家(卫国)也是很乱。因此,孔子「欲其修身齐家,夫妇、父子之间讲求礼让」,夫妇之间是讲卫灵公跟南子之间,父子之间是卫灵公跟蒯聩之间,要讲礼让、要讲仁恕,不能够家里人窝里斗。家都不和,那如何治国?所以「靖内为急」,这个靖内就是安定自己家里的事,这才能安定整个国家,这是非常急切的。「盖逆知其内乱将作,故为此言导之」。夫子已经逆知,就是已经推知到、预料到了,卫国这种情形如果再不改善,会有内乱发生,所以用这个话来引导卫灵公,不要再搞军旅之事了,赶快要讲礼仪,而且你自己要先做好样子。「正是夫子救时手段」,孔老夫子要救这个国家,说这个话提醒卫灵公,那是为了救国救民。这国家一乱,人民遭殃。「欲使灵公深思而自悟之耳」,因为卫灵公是国君,孔子是属于臣子的身分。孔子是士人,卫灵公是诸侯,阶层不一样,所以孔子对卫灵公讲话当然要很含蓄,不能太赤裸裸。所以点到即止,说这个话是让卫灵公深思而自悟。
其实卫灵公知道孔子非常懂得用兵,军旅之事岂有不懂?孔子故意说「军旅之事,未之学也」,我没学。孔老夫子真的没有学军旅之事,实际上他也用不着学。圣人智慧开了,你给他做什麽事他都能做得好,你让他办教育他就办得好;你让他带兵他也能带得好,这叫圣人。他虽然没学过,但是给他做他就做得非常完满。所以孔子也没说谎话,他说未之学也,没说他不懂,这个话就是说,「我不愿意用这个来教你,这个你也不要学,我都不学,你何必要学?我要学的是礼仪、教育,你要跟我一起学礼仪、学文化、学教育」,这是孔子的用意,你看在这很巧妙的语言里面就透露出来。这个讯息卫灵公能不能够接受,就看他自己的悟性了,他得自悟。所以听圣人讲话要全神贯注的听,不能走神。如果是诚敬心不足,左耳入右耳出,那什麽都得不到,卫灵公就是这样的人,你看圣人在他的国度里面这样教化他,他都不觉悟,最后他死了以后,真的国家就大乱了。蒯聩在国外,当时就带着兵进来,要夺王位。当时南子立了蒯聩的儿子做太子,后来辅佐他做了国君,结果又是成为父子争国了。所以这个国家的动乱,卫灵公自己要负责任。当时他没有好好听孔老夫子的建议,他没有重用孔子,失去了这麽好的人才,可惜!
孔子是非常识时务,所谓「用之则行,舍之则藏」,你用他,他一定会帮助你,全心全力帮助你。帮助你的目的不是为你,是为一国、一天下,为百姓。但是你不用他,舍之则藏,他就藏起来,他就离开了。卫灵公没有重用孔子,所以明日遂行。君子视思明,看问题看得很清楚、明白,一见你不是真想推行礼教,你走的路不同,你走你的阳关道,我走我的独木桥,大家分道扬镳,合在一起肯定闹矛盾,没用,你不能听我的,那我就走。所以第二天就走了,又去周游列国去了。可惜卫灵公失去了一次改善危机的大好机会,所以还是自己昏庸、煳涂,不是圣人不来帮助我们,是我们自己不愿意接受圣人的帮助,自己没有诚敬心、没有好学的心,那孔子给你讲都没用。这是一段。
底下这一段意思上跟前面一段是分开的,但是自古以来有很多大儒都把它合成一章,包括朱子(朱熹),他也把这两段合在一起。那我们就沿用这个传统,合在一章来讲,但是分开两段,意思是不同的意思。底下这段是讲「在陈绝粮」。
【在陈绝粮。从者病。莫能兴。子路愠见曰。君子亦有穷乎。子曰。君子固穷。小人穷。斯滥矣。】
孔老夫子在周游列国的时候,在陈国遇到麻烦,在陈国断了粮食。根据《孔子家语》的记载,当时是楚国楚昭王想要聘请孔子到楚国去,孔子很高兴前往。因为周游列国当中,能有一个国家国君会赏识他,想要重用他,这是很难得、很可贵的机会,所以孔子就往楚国走。楚国是个大国,如果是用了孔子,周边的小国担心他们很可能会受影响。所以周边有个陈国、有个蔡国,这两国大夫都在商量,说孔子是个圣贤,他对于诸侯各国的问题都看得很清楚,如果他在楚国被任用,那对陈国、对蔡国是一个很大的危机,所以不能够让孔子到楚国去。他们都是自私自利的念头,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,以为孔子去帮助楚国一定就会危害到自己。其实孔子绝对不会这麽做的,孔子的思想、他的心愿是令天下大同,是让百姓安宁,绝不会让任何一个国家遭到危机、威胁。但是没办法,别人不理解他、害怕他,所以陈蔡两国的大夫派了兵,把孔子一行包围住,不让他走。结果包围住他,他们粮食吃完了,绝粮七日,七天都吃不上东西,跟外面又中断了联系,只能靠吃那些草根、野地里的东西来充飢,七天。到后来楚国派兵来救,才解了围。
『从者病』,从者就是跟从的人,孔子的弟子们,里头有谁?有子路、子贡、颜回这些人。确实绝粮七天,吃的东西又是这些烂草根,好人都会病,都病倒了。结果孔子自己本人却是保持着精神抖擞的状态,跟从的人『莫能兴』,莫能兴就是都饿得起不来了。确实,饿了七天,真的是力气都没有了。可是孔子依然慷慨奏乐、弹琴高歌,依然是不亦悦乎。这种心境一般人没办法理解,圣贤人确实绝不因困境而改变他的喜悦,那喜悦是从内心里出来的,不是依外界而变化。但是子路看到了这种情形,现出愠怒之色,『子路愠见曰』,愠就是不高兴,恼了,看到孔子还是这个样子,就有点想不通。他的恼怒不是因为他飢饿而恼怒,而是觉得孔子行的道怎麽行不通,孔子所推行的政治,这种礼治教化是这麽好的东西,为什麽到哪都不被人接受?自己就很沮丧,子路都想不通。所以他来问孔子,说『君子亦有穷乎?』君子会不会有行不通的时候?穷就是行不通。这句话显然是直冲着孔子来讲的,您老人家的道行不通,难道你就是君子吗?你看学生发起脾气了。孔子看到这个情形,正好抓住机会教育。所以真正是诲人不倦、循循善诱,在这样的艰难困境都不忘教化自己的弟子。孔子怎麽说?『子曰:君子固穷』,这个固可以做为固然讲,君子固然有行不通的时候,穷困潦倒,处处都有挫折、有障碍,甚至可能快要饿死了,君子也会遇到这个时候。但是君子跟小人不一样,『小人』遇到这种情形,『穷,斯滥矣』。滥就是滥做、胡作妄为,原来所行的道也不行了、也放弃了,礼也不讲了,当然信心更是退失了,这是小人。君子不会改节,小人会改节。你看孔子这一句回答,心平气和,也没跟子路发怒,这一点就让子路很羞愧。孔子真正是君子,以道自处,不会因为道行不通而放弃自己的追求、而改变自己的节操。小人反是,遇到行不通的时候就起烦恼,就会怀疑,甚至会胡作妄为。
在《孔子家语》里面有「在厄」这一篇,孔子在陈国遭厄运,「在厄」这篇对这段记载得比较详细。这段我把它摘抄下来,也跟大家分享一下,这是子路跟孔老夫子比较详细的对话。实际上可以做为这一小段《论语》很好的注解。《孔子家语》里面是这样说的,也是在这个情形下,在陈绝粮的时候,「子路愠」,也就是这里讲的,子路烦恼了、恼怒了。「作色而对曰」,对孔子,他的脸色也很不好看,甚至连师生之礼都不讲求了,跟孔子说,「君子无所困,意者夫子未仁与,人之弗吾信也」。他说,君子应该不会受困乏的,意者就是大概是,就是想像当中,大概是夫子您(这指孔子)还不够仁,您不够仁心,所以人们不相信我们。人之弗吾信也,弗就是不,人不相信我们,那是因为您还不够仁。下面又说,「意者夫子未智与,人之弗吾行也」,大概是夫子您还不够智慧,所以人们不肯行我们的道,就是不肯依教奉行。说得挺有道理,君子反求诸己,人家不相信我们,人家不能依教奉行,那是我们自己仁、智不够。但是,这个话用来反求诸己是对的,不是用来指责别人,特别是怎麽能指责老师?子路用这个话指责老师来了,这是大不敬!子路又说,「且由也,昔者闻诸夫子,为善者,天报之以福;为不善者,天报之以祸。今夫子积德怀义,行之久矣,奚居之穷也?」他这个话,确确实实可能很多学习传统文化的人都有这种疑问。在一帆风顺的时候学习传统文化,当然就很高兴;遇到了挫折的时候,往往对传统文化、对圣贤教育就丧失信心,子路也给我们做这个表演。
子路在这说,且由也,由是子路自己的名字,就是自称了。昔者闻诸夫子,我过去听过夫子您讲过(夫子就是称老师),说为善者天报之以福,这就是善有善报;为不善者天报之以祸,这就是恶有恶报,这就是因果。你看孔老夫子教什麽?也是教因果教育,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;种善因得善果,造恶因得恶报。《尚书》上也讲,「作善降之百祥,作不善降之百殃」。一个人行善积德,天降之以福,降吉祥;如果做不善、造恶,天降之以灾殃、祸患。孔子注《易经》里面讲到,「积善之家必有余庆,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」,这是从一个家而言。这个余庆、余殃,这里特别要提一下,是对家里的子孙后代而言。您是一家之长,您行善积德,您的子孙得到余福,余庆就是余福。讲余福,当然还有个本福,你根本的福,外面剩余的是给子孙,根本的福给谁?给自己。给自己,怎麽样消受这个福?来生消受。所以孔子讲余福,这个话很有味道,如果不是你自己还得根本的福,来世得根本福,孔子不必讲余福,就讲「积善之家必有庆,积不善之家必有殃」就可以了,为什麽还讲余庆、余殃?证明人生不是这一期生命就完了,还有来生,来生自己享受的是你的根本福,你自己修来的,而你的余福给子孙。反之,作恶的,作恶有余殃,余殃也是子孙遭报应。还有本殃,本殃是自己将来堕三恶道,那个是真正的灾殃。
所以从子路这个话我们就可以得知,孔老夫子也是在提倡因果教育。所有圣贤无不提倡因果教育,儒释道三家都讲因果。道家讲的比儒家更多、更细,你看《太上感应篇》、《文昌帝君阴骘文》,统统都是讲因果。佛家讲因果的篇章就更多,告诉我们,「欲知前世因,今生受者是;欲知来世果,今生作者是」。所以真正把因果道理搞透彻,深信不疑了,这个人做君子、做圣贤不难;如果对因果道理还不完全透彻明瞭,还会有怀疑,那是自己障碍了自己成为君子、成为圣人。你看子路在这就起疑惑了,境界现前,平常所信的因果的根不够深,于是怀疑。他就问,夫子您不是告诉我们善有善报、恶有恶报,怎麽今天你行善,「今夫子积德怀义,行之久矣,奚居之穷也?」您老人家积德怀义,修善积德,一心就想着为天下苍生,不为自己,大公无私。你怀义,仁义存心,你行之久矣,你做了那麽久,天天都在干,干了几十年,奚居之穷也?这个奚是当何字讲,就是你为什麽现在还这麽样穷困潦倒?你都快饿死了,这不是行善有恶报吗,因果又怎麽讲?你看,子路有疑惑。实际上他是代表了我们大众,他跟夫子这麽久时间,尚且都会有疑惑,那我们学习圣贤教育会不会也有疑惑?这个疑惑要是不解除,境界现前的时候,我们往往过不了关。所以君子和小人就在境界上可以分判,君子没别的,就是深信因果而已,他能深信因果,他乐得做君子;小人不信因果,冤枉做了小人。他放弃他的操守,做了小人,能不能改因果?还是不能改变因果,该怎麽受报还是怎麽受报,你看这不是冤枉吗?
子路这个疑惑确实也是难免的,为什麽?夫子教给他善有善报、恶有恶报这个道理,子路只是想到这一世,没有想到三世因果。他曾经就向孔老夫子问过这个问题,《论语》里面的,子路有一次问,「敢问死」,问老师死的道理,也就是人死了以后还有没有什麽状况,子路好奇又问。孔子没有正面答覆他,只说了一句「未知生,焉知死?」你还对生的道理没完全透彻明瞭,你对死的道理更不能透彻,你更不知了。所以让子路先求知生,把眼前做人的道理先做好,再能跟你讲高的,这就是所谓下学而上达。这下学就是基础学科,做人得先做好,然后再给你提升,这一世做好了,再给你讲三世。不是孔子不承认有三世,他承认有三世,你看《易经》里面就讲到,他注的《系辞传》,孔子自己写的,说人投胎时候的状况,「精气为物,游魂为变」,这就是讲人投胎时候的状况。精气为物,这是讲父精母血,受精卵是做为载体,这是生命的物质基础。还有一个游魂,游魂为变,游魂跟受精卵结合了,这才成为生命,否则不能叫生命。所以孔老夫子对投胎的状况他也明瞭。但是这个情形对一般人讲,别人不懂、不能理解,他很少说,这属于上达的部分。提高你的灵性,提高你来世的境界,那你这一生先把人做好,下学而上达。对子路只能讲下学,先让他把人做好,先做个君子,然后再来提升他。所以子路就不明瞭三世因果,不光子路不明瞭,曾子都不明瞭。人们一般都认为曾子比子路要高,曾子还作过《大学》。你看曾子在《论语》里面就讲,「仁以为己任,不亦重乎?死而后已,不亦远乎?」这是讲任重而道远,我们君子要以仁为己任,一生行仁道,一直行到老死,死而后已,死了之后才停止。这是很遥远的事情,任重而道远。
蕅益大师在注解这一章《论语》的时候就说,实际上「死而后已」这句是有点遗憾,为什麽?死了不能已,死了还不已,不是死了就完了,死了之后还是要以仁为己任,生生世世以仁为己任。这种人是谁?是菩萨,世世常行菩萨道,怎麽能够死而后就已?证明曾子也不知道死了以后还有来世,所以难怪子路对三世因果的道理就怀疑了。孔子这一生遇到这麽多的挫折,不是因为他这一生积德行义所致,是过去生中所造的恶因在现生遇到因缘,它形成果报。形成果报,他还要受,但是受的时候,圣人并不会沮丧,并不会退失道心,就是这里讲的,不以穷困而改节。为什麽?他明信因果,他绝不会回避果报,他只是不再造恶因,现在的果报报了,就了(音瞭)了。所以圣人不昧因果,对因果一点都不疑惑、不煳涂,清清楚楚、明明白白,甘心情愿来受,受而绝不改节,绝不会退失道心。所以孔老夫子对子路就有一段这样的开示,这一段开示讲得非常的好,可以给我们每一个学者、学圣贤教育的人做为一个座右铭。要知道学习圣贤之道并不一定是一帆风顺,往往会很多的考验、很多的磨难。我们要有坚定的道心,自然能关关通过,反而能够因这些考验而提升自己的境界。没有这些考验,还不知道自己境界在哪里,所以感恩这些境界。
所以孔子对子路说,「子曰:由未之识也」,由就是仲由,是子路的名字,老师可以直呼学生的名字,师徒如父子,说「仲由,你还不完全理解」,这个识就是还不明瞭。「吾语汝」,我来告诉你,底下的开示就很重要。「汝以仁者为必信也,则伯夷、叔齐,不饿死首阳」。子路问,是不是夫子你不够仁,因此大家不相信你,所以你有这样的厄运?孔子在这告诉子路说,你以为仁者一定会有人相信吗?如果有人相信才叫仁者,那伯夷、叔齐呢?伯夷、叔齐是仁者,他们两人曾经是殷纣王的臣子,孤竹国的,本来他俩可能要当国君,但是他俩都不愿意当,互相推让,都不做,结果都离开了孤竹国。后来遇到周武王起义,带着兵攻打纣王,他俩还阻止武王,他不赞成武王用革命的方法。后来武王得了天下之后,他俩发誓不吃周粟,不吃周朝的粮食,所以躲到首阳山上饿死了。这两人也是仁者、贤人,很有节操,这是古人讲的忠贞,他们真是做到了。仁者必信吗?那伯夷、叔齐没人信他,所以他就饿死在首阳山,他们是仁者。所以仁者未必是人人都能相信的,如果人人都能相信他,他也不至于饿死在首阳山,就会有人提供给他粮食。
「汝以智者为必用也,则王子比干不见剖心」,子路你认为有智慧的人一定会有被人用的时候,就是都会得到重用,那也未必,如果都是这样,那王子比干呢?王子比干是纣王的臣子,他要劝谏殷纣王,结果纣王大怒,把他的心挖了出来。比干也是智慧的人,他知道纣王这样的无道一直下去,这天下一定会灭亡,所以劝阻。但是纣王不听,所以不用比干,这是比干没遇到明主,遭到这样的厄运。「汝以忠者为必报也,则关龙逢不见刑」,你以为一个人能够尽忠就会有善报吗?那关龙逢呢?关龙逢是夏朝末年的贤臣。夏朝最后一个皇帝夏桀,夏桀是好酒好色,他做了一个酒池,长夜大饮,在那里穷凶极欲,饮酒作乐。结果关龙逢进谏,请求桀不要这样做,站在那不走,桀不听他就不走,结果被桀给杀害(先对他用刑,然后杀害)。忠者也未必一定会有好报。「汝以谏者为必听也」,你以为劝谏的人提了意见一定就会被人听取吗?「则伍子胥不见杀」。伍子胥是春秋末年的,他曾经服务于吴国,很有名的人。当时吴国夫差打败了越王勾践,伍子胥就劝夫差要把越王勾践杀掉,把越国灭了。当时越国投降,夫差当时就没有杀勾践,没有灭越国。伍子胥就预见到这两国不能共存,今日要是不灭越国,来日越国东山再起,可能就要把吴国灭掉。后来夫差想要率兵去攻打齐国,越王勾践率着大众来朝贺。我们知道当时越国已经是奴隶国了,都听命于夫差,所以是属于臣子的身分来朝贺。为什麽朝贺?其实伍子胥看得明白,如果夫差去打齐国了,吴国自己就空虚,正是越国下手的机会,所以伍子胥再度力劝夫差不要先攻打齐国,要先灭掉越国,以除心腹之患,但是又遭到夫差的拒绝。当然这中间还有一个环节,就是范蠡,这是越王勾践的臣子,给勾践出了一条美人计,把西施送给了夫差。这美人计让夫差也是神魂颠倒,因此也就碍于情面,不能够对越王勾践来下这个狠心。结果最后,确实越王自己也是卧薪尝胆、励精图治,把国力复兴起来,后来就灭了吴国,夫差也就死了。当时伍子胥劝谏夫差的时候,夫差不听,而且旁边又有一个人,是个太宰叫伯嚭,诬陷伍子胥,结果伍子胥被夫差赐死,他自杀身亡(夫差给了把剑,让伍子胥自杀)。伍子胥死的时候对旁边的人讲,我死了以后,要将我的眼睛挂在东门之上,我要看着越国的军队来灭吴。果然他死后十几年,他的话应验了。
所以这个就是孔子所说的「汝以谏者为必听也」,你以为劝谏的人的意见一定会被君王听取吗?如果是这样,伍子胥也不会死了。所以孔子举出四桩事情(四个例子)来做佐证,为善者、仁人君子未必是一帆风顺的。底下就点出主题,「夫遇不遇者,时也」,遇就是得到重用,这要看天时。看能不能够得到重用,看能不能有施展抱负的机会,这是看天时、看命运,我们现在讲的看运气。遇到明君,就自自然然能够大展宏图;如果是遇到昏君、没有智慧的人,当然也就很穷困潦倒,道就行不通了。「贤不肖者,才也」,才是指自己,自己的才华很好,是贤者;才华不好,是不肖者。贤与不肖,这是看自己,我只需把自己做好,以等待天时。
底下讲,「君子博学深谋而不遇时者,众矣,何独丘哉?」丘是孔子自己的名,他自称。君子博学深谋,这是他自己修养道德学问,以备大用,等待机缘。但是,如果运气不好,没遇到好时节,像孔子当年遇到是乱世,所以没人用他。这是时运不济,那孔子绝不怨天、绝不尤人,绝对不会生烦恼。所以孔子在这讲,像我这样的人也有很多,众矣,就是很多,你看前面举的四个人都是这样的。如果是博学深谋而又遇到明主,这因缘非常殊胜,碰上了,正如像禹遇到了舜,舜遇到了尧,伊尹遇到了汤王,周公遇到了武王,管仲遇到齐桓公,这些都是遇到天时,受君王的重用,所以能够使天下安宁,这是能推行圣治。但是孔老夫子在这说,我是没遇到天时,这也没什麽,不止我一个人,何独丘哉,哪里止我一个人?很多这样的人。
底下一句话更经典了,「且芝兰生于深林,不以无人而不芳;君子修道立德,不为穷困而改节」,我觉得这两句话可以写成座右铭了。芝兰生于深林,兰花生在幽谷深林当中,兰花很香、很美,但是在深林幽谷当中没人去见它。没人看它、没人赏识它,但是它不以无人而不芳,一样吐露芬芳。君子修道立德,君子就像兰花一样,他只是自己好好修道立德,修身以俟命,等待天时。有这样的机会能够出来为天下服务固然是好事;没有,也绝不为穷困而改节。这就是孔子在《论语》第一篇第一章就说了,「人不知而不愠,不亦君子乎?」别人不知道他、不认识他、不赏识他,不会因此而愠恼,这就是君子,不亦君子乎?子路就愠了,他就是为了别人知道他、赏识他,这样他才会不愠;别人不赏识他,道行不通,他就愠了,还埋怨老师来了。所以孔子是教化他要做君子,只是自己修道立德就好了,至于能不能遇到天时,随缘,绝不攀缘,更不会因穷困而懊恼,而改变自己的操守和抱负。在困境当中,更显得圣人的德行之伟大。
所以「为之者人也,生死者命也」。为之者,就是你能不能够去修道立德,你的作为就在于修道立德,这是你个人的事情。修不修是在我,但是,是穷困还是通达,这是看命,生死者命也。孔子说这话正是绝粮七日的时候说的,饿了七天,真的,人都快死了。该死的就死了,这是命,既然是命,我就乐于接受,乐天知命。孔老夫子,你看多麽的泰然!真是君子坦荡荡,既来之,则安之,绝不会烦恼,烦恼也没用。你烦恼,改变节操了,夫子认为不如死了好。所以孔子讲,要能够做到杀身成仁,孟子讲舍生取义,身命跟仁义比起来,仁义更重要,为什麽?身命这一期结束了,还有下一期,生生世世,无量无边。可是你的义理之身,你的法身慧命却是非常的要紧。如果改节了,造恶、做小人,这是堕落,这个命能不能延?也不能延,该死还得死,那何必要做小人?所以孔老夫子真的乐天知命,乐天知命是什麽意思?就是明信因果。所以永远都是欢喜接受一切考验,而在考验当中还是不断的提升自己,这是真君子。
蕅益大师对这一章的注解说到,「只消愠见,便是滥。若知乐在其中,那见有穷可愠?」这一个评注说,只消愠见,便是滥,这是对子路而言。子路,你看愠见,就是恼了。这个见也可以读成「现」,就是现出来了,愠色、恼怒的样子现出来。这一现出来便是滥,『小人穷斯滥矣』,滥就是胡作妄为。什麽叫胡作妄为?你起烦恼就属于滥,换句话说,这就是小人。你在这个境界里面,你过不了关,你退转了,不肯做君子,去做小人了。若知乐在其中,哪见有穷可愠?夫子做到乐在其中。
《论语》夫子自己说,「饭疏食,饮水,曲肱而枕之,乐亦在其中矣」,吃饭吃粗茶澹饭,睡觉曲肱枕之。我们想像得出来,连枕头都没有,曲肱就是把手臂曲起来,睡在曲臂上,有点像佛门里面的吉祥卧。就是这样生活得清苦,但是他乐在其中。只有颜回能跟得上孔子,颜回能够做到箪食、瓢饮、居陋巷,不改其乐。师生俩这一条,他们是有共同点。所以孔颜之乐,乐在哪?乐在道。自己修道立德,管他外面对自己了不了解,管他有没有遇到天时、能不能够受到重用,这些浑然不放在心上。所以,你看《论语》里面孔子也说过一句话,「古之学者为己,今之学者为人」。古之学者是圣贤,圣贤的学问就在于求自己,修道立德。现在的人,孔子评论现代的学人,我们自己想想我们是不是?今之学者为人,为谁学的?不是为自己修道立德学的,为了向别人炫耀,向别人显示自己是个国学家、国学大师,这样来求学。为人学,不是为自己学,不是自己想作圣作贤,只是自己想为名闻利养,要人尊重、要人赏识,不一样。为什麽要为自己学,不用管别人?实际上根本没有别人,只有一个自己。孔子明瞭整个宇宙就是一个自己,跟自己完全是一体,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一物,完全是一体。所以自己能学好了,修身必定齐家,必定治国平天下,以修身为本。自己修好就行了,家国天下就是自己,都好了。一好,一切都好;一个不好,一切都不好,跟自己是不二。所以只是为自己学,自己修道立德,哪有人我之分?讲家国天下,那是什麽?促进你发这个心、立这个愿,我要好好学才能够治国平天下。实际上真正学就是要回归自性,认清楚家国天下不在外,全在自己这一身。佛门里面称法身,法身遍一切处,尽虚空遍法界就是一个法身,就是一个自己,所以一切人皆是自己。孔子明瞭这一点,所以只是修身,只是自己在修道立德,他乐在其中。这个「中」意思很深,无外叫中,心外还要去寻一个家、一个国、一个天下,就不是中,就失去了中。所以你看,念念都回归自性上,念念都放在道上,哪见有穷可愠?他眼中也没有什麽穷与不穷、通与不通,他没这个念头,当然也不会愠、不会懊恼。所以从这里可以看到夫子的境界,蕅益大师点出来了,无我相、无人相、无众生相、无寿者相。离开四相了,哪有什麽穷通?穷和通是二,孔子入不二法门了,他哪见得有穷有通?因此他也不会愠,他就是乐在其中。这个乐不是跟愠相对的乐,跟愠相对的乐还是依靠外界,看外界顺他就乐,看外界不顺他就愠了,那个不是真乐,不叫乐在其中,他乐在其外了,不是乐在其中。乐在其中,根本不管外面,因为没有外面,只有一个自己,人、我、众生全是一体,离开四相,入境界了,这是真圣人。子路没入这个境界,所以在境界里面有妄想分别执着,遇到顺境就起欢喜心,遇到逆境就起瞋恚心,受境界所迷,被境界所转,所以是凡夫不是圣人。圣人就是能够心能转物,他转境界,不为境界所转。
当然,子路我们相信也是做示现的,师徒两人一唱一和,把这道理告诉我们,我们可不能说子路怎麽不好,他的真实境界我们也不了解,我们一味就当作是圣贤人看待就对了。从这些对话当中,我们要提升自己的境界要紧。如果你觉得子路这人怎麽境界这麽低,你这样一看,你不也有我、人、众生、寿者四相具足吗?那你也不能乐在其中,你看这话还是没听懂,孔子还是白教你了。你自己得先放下,一切平等,诸法一味,入不二法门,把自己分别执着放下。从哪做起?不要看别人过失,从这做起。只有一个向别人学习的心,绝没有指责别人的心,绝没有看不起别人的心。孔子是我们的老师,子路也是我们的老师,这一正一反两个角色就让我们觉悟。他们不这样对话,我们怎麽能觉悟?就像戏台上唱戏的,有唱好人、正角的,有唱反角的,我们都得感恩他们,他们这一表演,让我们明瞭了。所以最重要的是自己要做君子,放下穷和通的分别执着,就是放下顺境、逆境的分别执着,顺境不起贪爱,逆境不起瞋恚,心里如如不动,这是我们真正向孔子学习。
本文摘录自《细讲论语》钟茂森博士讲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