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子路问事君。子曰。勿欺也。而犯之。】
子路是孔子的弟子,他问『事君』的道理,怎麽事奉领导,君就是领导。这个问题,实际上古今都是很重要的问题,古今都会有领导和被领导的关係,就是你怎麽事奉领导人,包括你的老板、你的顶头上司。『子曰:勿欺也,而犯之』,欺是欺骗,犯是犯颜,所谓犯颜直谏。在《集解》,就是何晏的《论语集解》,他引了孔安国的注解,「孔曰:事君之道,义不可欺,当能犯颜谏争」。事君的道理,勿欺也,就是义不可欺,要讲求道义,君臣有义。义是循理的意思,也就是要符合天理良心,不能够悖天理、昧良心来做事,这叫义,就是不可欺。怎麽能欺君?不可欺君,也不能自欺。对于国君、领导,如果看到他们有过失,那我们都要劝谏。当然劝谏,一开始要像《弟子规》上讲的,「亲有过,谏使更,怡吾色,柔吾声」,你劝谏他们要讲究形式、讲究艺术,让他们能听得进去。但是你自己要坚持原则,据理还要力争。假使国君不高兴了,还要犯颜直谏,不能够为了国君高兴,自己就让步,就不能把持原则,那不行,那就是欺君。让国君很高兴,但实际上是欺君。能够犯君者,就不会欺君。
像唐朝唐太宗的谏臣魏征,这个人就是忠臣。他对皇上劝谏,那是敢于犯颜直谏、据理力争,甚至皇上不高兴,他也绝不让步,完全把自己生死置之于度外。不过唐太宗很难得,心量很大,很有抱负的一个君王,所以他都能够听取魏征的建议,因此才有贞观之治。譬如说,魏征有时候劝谏他,是让他自己要忍痛割爱。有一次,长孙皇后为唐太宗挑了一个美女来做嫔妃,这女孩子实际上早已许配他人,许配到陆家,唐太宗也不知道,于是下诏要选她入宫。结果魏征知道了,立刻进宫劝谏,「皇上,这不行,你这样做是等于失了百姓的心,为什麽?这女子已经许配了陆家」。「是这样?那怎麽可以!」于是就要想收回诏令。当时房玄龄在旁边还劝说,「其实据我所知,这个女孩子家跟陆家是有来往,但没有定亲」。而且他还让陆家写了一个奏章给皇上看,说并无定亲之事,请皇上放心的选她入宫。魏征说,这不行,你想想,她真有定亲,她怎麽敢说定亲?你皇上要选她入宫,她还敢违背你皇上的意思吗?唐太宗想想也对,于是忍痛割爱,把诏令也就收回来了。像这种情形很多,每次都是犯颜直谏,有时候唐太宗李世民很生气,被魏征当场谏诤,下不了台,失了体面,要杀他。「文死谏,武死战」,武将死在战场上,文臣往往死在谏诤。伴君如伴虎,皇上一不高兴,下令就杀头了。魏征命大,长孙皇后也是很贤良的太太,听到唐太宗扬言要杀魏征,她立刻自己穿戴得非常整齐,像上朝见驾一样,整整齐齐的礼服,来见唐太宗。唐太宗看了一愣,说,「妳在宫里,妳干什麽穿得这麽整整齐齐?」长孙皇后就说了,「我要祝贺皇上,您有这样好的臣子,您必定是一位明君,你肯定治理天下会国泰民安,这是众生之福」。皇上一听,气也就消了。所以,如果不是像唐太宗这样的度量,恐怕魏征就好像比干那样了。比干是纣王的臣子,商纣王是无道,比干去劝诤,商纣王下令把比干的心给挖出来。但是做为臣子,可以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,为什麽?这是为了正义、为了国家、为了人民。这是孔子讲「勿欺也,而犯之」,这是为臣之道,事君之道。
蕅益大师注解当中说,「不能阙疑,便是自欺,亦即欺君」。这个话什麽意思?不能阙疑,这个阙疑就是存疑的意思,所谓多闻阙疑。多闻就是你学得很多,听闻得很多,见多识广,但是也有还不懂的地方。不懂的地方能够存疑,这是一种谦虚好学的态度。对于看不懂的地方,不能讲它是错的,不能认为自己是对的,执着自己的见解,往往自己见解可能是错的。所以能够阙疑,就是能够存疑,这种态度是非常重要的,这是谨慎。治学需要这种态度,事君也需要这种态度。譬如说,对一些状况不是很了解,我们还没看明白,不能够自己擅自做主张,一意孤行,那也是自欺、也是欺君。孔子对子路说,「勿欺也,而犯之」。子路的性格,他是豪爽、直率的,当然他能够犯颜直谏,这个没问题。但是勿欺也,他有时未必做到,为什麽?倒不是因为子路想要欺君,或者有什麽自私自利的念头,子路已经没有了,他是一位正人君子。可是难免有时候自己会一意孤行,会执着自己的见解,那做出的事叫不能阙疑了。他自己还没搞明白,他就去擅自做主来做,这叫不能阙疑,这就是自欺,这是欺君。所以孔子教给子路,那都是对症下药,跟子路讲这个话,换另外一个人可能他就不是这样讲了。我们看到《论语》里面,很多不同的人问同一个问题,夫子回答不一样,这是对不同人讲的,都是教化对方。
为什麽说子路有欺君的时候?我们看《论语》,前面我们学过的有一章,「子疾病」,孔子生病了,而且病得很严重,「子路使门人为臣」。因为孔子在鲁国做大司寇的时候,子路曾经做过孔子的家臣。孔子对子路而言,既是老师,也可以说是君,是他的领导。可是子路使门人为臣,这就是欺君了。怎麽说?因为子路认为,孔子虽然现在已经不是大夫了(他已经辞职了,不是大夫),可是他曾经做过大夫。那麽孔子现在重病,很可能就要去世了,所以子路就擅自做主,要孔子的门人,就是孔子的学生们,为臣就是做家臣,以大夫之礼为孔子治丧,办丧事。这是表示对孔子的尊敬,是出于好心。但是这种做法是不符合礼的,因为当时孔子已经不是大夫,不应该以大夫之礼,也就是当时孔子没有家臣,也不应该以孔子的弟子做家臣这样的礼来治丧。所以等孔子疾病后来好了,他没死,「病闲」,就是日渐减轻,病慢慢好了、恢复了,他知道子路让他的弟子们要做家臣,准备给他自己治丧,就说,「曰:久矣哉」,久矣哉就是我已经很久没做大夫,现在不是大夫了。「由之行诈也」,由就是子路的名仲由,仲由的行为是欺诈。「无臣而为有臣」,我没有家臣,他把我当作有家臣那样来行这个礼。「吾谁欺,欺天乎?」这种做法,你欺骗谁,难道是欺骗天吗?这个对子路的批评就很狠了。对自己学生,所以就批评得很狠;如果对外人,说话就轻描澹写。你看前面对季康子的讲话,那都是含沙射影,用通过卫国那三家来点出我们鲁国这三家也都是低低人,不能够直接说。对弟子那就不客气,所以讲得非常的狠。欺天就是自欺,欺自己良心就是欺天。
所以子路的毛病在什麽?不能阙疑。他对这种做法,自己并不是很明白,该不该这样做,但是竟然擅自做主,一意孤行,做出的是违礼的事。你知道孔子一生倡导礼,怎麽能够死后违礼,这不等于让老师一生的名节受损吗?而且你可以不这样做,何必讲那种虚的恭敬?这就叫自欺,这叫欺君,原因出于不能阙疑。所以蕅益大师在这里点出来,「不能阙疑,便是自欺,亦即欺君」,专对子路讲的。固执己见的人、比较鲁莽的人,听了以后要想想,可不能认为自己很直,以为我自己很忠诚,实际上自己要是不懂,乱作胡为,也是属于欺君,这里就更细微了。
蕅益大师的注解底下又说,「今之不敢犯君者,多是欺君者也。为君者喜欺,不喜犯,奈之何哉」,这个真是很感叹。今之不敢犯君者,现在不敢犯颜直谏的人,多是欺君的人,这确实。为什麽不敢犯颜直谏?因为有私心,怕龙颜大怒,自己就可能身首异处,所以不敢坚持原则,看到自己的领导做出违礼的事,还甚至会助纣为虐,这就是欺君。所以真正他要把自己放下,无我了,这种人才能够真正不欺君,他也是不自欺。自欺的人必定是有私心,自私自利就是自欺,以为自己得到利了,其实得不到,而且失了义。追逐利,把道义失了。你所追逐的利,说老实话,你命里有时终须有,命里无时莫强求,你也得不到。所以真正明白因果好,他就敢于坚守正义,可以为道义做牺牲。其实做出了牺牲,将来得到更多,你的福报更大。即使是把身命都舍掉,你提升了,你下一辈子可能生天,比你这一生肯定境界要高。即使是做人,也是比这一生福报更大,因为你是为义而死。更何况命不该绝也死不了,人都有命,怕什麽?害怕是妄念而已,那个是属于小人,没有智慧。为君者喜欺,当领导的人都有这种问题,当然少数英明的领导除外,一般人都是很喜欢被欺骗,所谓听骗不听劝。人家跟他讲真话,他不喜欢听;跟他讲阿谀奉承、讨好谄媚的话,喜欢得不得了。喜欺,不喜犯。
咱们看这个,关键不能只想历史上哪一个国君是这样的人,你关键要想自己是不是这样的人?自己是不是喜欢听好话、听顺耳之言,能不能接受逆耳之言?忠言都往往是逆耳的,「良药苦口利于病,忠言逆耳利于行」,对你真正有好处的话往往不一定好听。所以人可不能昏,得要有智慧,像唐太宗这样,他就是属于明君。如果喜欺,不喜犯,奈之何哉?那有什麽办法?即使遇到一个忠臣、义士在你身边来帮助你,可是你不能听劝谏,没用。
本文摘录自《细讲论语》钟茂森博士讲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