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宪问耻。子曰。邦有道。谷。邦无道。谷。耻也。克伐怨欲不行焉。可以为仁矣。子曰。可以为难矣。仁则吾不知也。】
『宪』,就是孔子的弟子原宪,他字子思,在前面「雍也篇」里面也称为原思。这一章是他向夫子来请问。原宪出身贫寒,自己的个性又比较特殊,一生安贫乐道,不肯与世俗合流。在孔子做鲁国大司寇的时候,原宪曾经做过孔子的家臣,孔子要给他俸禄,给他九百斗的俸禄,他不肯要,推辞。当孔子过世之后,原宪就隐居在卫国,住的是茅屋,吃的是粗茶澹饭,生活很清苦。有一次,子贡(子贡很有钱)驾着高头大马的马车去拜访原宪,而原宪却穿着破旧的衣服出来迎接。当时子贡就问,您老人家是不是有什麽病?子贡说,「夫子岂病乎?」原宪看到子贡,子贡是富家人,在当时也是去点化他,就说,「吾闻之,无财者谓之贫,学道而不能行者谓之病」。就是没有财富叫贫,贫穷;学道而不能去力行,这叫病。他说,我自己是贫,这没错,但我不是病。子贡听了之后觉得很羞愧。从这个小故事可以见到原宪的个性,真正是一位大德君子。在这里他请问老师关于耻的问题,什麽叫『耻』?这个耻是很重要,《了凡四训》里面讲,「耻之于人大矣,以其得之则圣贤,失之则禽兽」。一个人有羞耻心,他念念不愿意作恶,知道作恶可耻,所以他能够改过自新,直趋向圣贤的境界;如果一个人不知耻,那他有过决定不能改。他不以为耻,有过错他觉得没什麽,「可能别人犯的过错比我还厉害」,他不知耻,渐渐沦为禽兽而不自知。所以,成为君子、圣人,这个耻心就非常重要。夫子怎麽回答原宪的提问?『子曰:邦有道,谷。邦无道,谷,耻也』。
我们看李炳南老先生《雪公讲要》,他有一个《论语讲要》,他说,「《集解》孔安国注」,这是三国时代何晏的《论语集解》,引用西汉的大儒孔安国的注解,「谷,禄也」,这个谷就是俸禄。在一个国家做官员,可能是大夫,或者是大夫的家臣,这都有俸禄的。「邦有道,当食其禄也」,邦就是一个国家,如果有道。有道,什麽叫有道?这个道很难讲。你看老子都说,「道可道,非常道」。能讲出来的已经不是常道,但是不讲又不知道,所以我们勉强去讲一讲,就从德上讲、从仁上讲、从义上讲、从礼上讲。儒家所崇尚的五个境界,最高的是道。道,你没有证得,退而求其次,你得修德。道德,修德才能证道。德没有了,至少做到仁,仁也不错,也能成为圣人。仁是什麽?仁者爱人,爱人如己,自己跟别人是一不是二,这叫仁,这是讲存心。德是道的自然流露,比仁要更高,仁里头还有念头,德里头没有念头,自然流露,我们讲性德流露。仁也很难做到,做义,义者宜也,你应该做的就要做。义是循理,按照天理良心来办事,这叫义。义做不到,再退而求其次,要有礼,礼貌的礼,礼度,待人处事接物要讲一个礼度,这就能够和谐。但是这比义又差一等。礼都不讲了,这就叫无道,叫乱世。所以邦有道,最起码的是要讲礼,以礼治国,礼乐治国才能做到和谐社会、和谐世界。礼乐必须要通过教育,从礼进步到义,从义进步到仁,从仁进步到德,从德进步到道。到了道的境界,就可谓是无为而治,老百姓不觉得这国家有领导人,这是大同世界,这就叫道,以道治国。现在国家领导人也提倡以德治国,也很难得,德治;还有仁政,以仁治国,这都是非常难得的。邦有道,就是这个社会和谐,讲求仁义礼智信,讲道德、兴仁义。确实有志之士应该出来为国家服务,为和谐社会贡献一分力量,所以当食其禄。你出来做事,为国家服务,你就食其禄。
如果是底下讲「邦无道」呢?孔安国注是说,「君无道,而在其朝,食其禄,是耻辱也」。君是国家的领导人,过去是帝王,春秋时代那是诸侯的国君、君上,现在我们讲总统、主席等等。无道,就是没有道德,不讲仁义、唯利是图、自私自利。这种人在领导一个国家,我们还要在其朝,还为他服务,还食其禄,得到他的俸禄,这是耻辱。过去读书人都很有气节,所谓良臣择主而事,良禽择木而栖,贤臣得找一个明主。如果是一个无道昏君,那有志之士绝对不要跟他同流合污,同流合污是耻辱,为什麽?物以类聚,人以群分。他无道,你跟他在一起,这不就说明你也是个无道之人?所以读书人不要这个俸禄。你看在东汉时期郑康成,这也是一位大儒,他注解了《论语》,我们常常在讲解的时候引用他的注解。当时东汉时期很乱,朝廷想要聘用郑康成,郑康成拒绝,为什麽?当时朝廷已经被何进大将军把持朝政,这个朝廷已经是无道了,那郑康成绝不吃这个俸禄,他走。甚至当时将军还请他来到府上,准备要封他爵位,给他高官厚禄,他不好意思不来。请了,请来之后,过一晚上,第二天就跑掉了。第二天准备要给他加官进爵,找不到人了。这都是难得的有气节的士人,读书人。
当然,如果是一个朝廷、一个国家能够有机会回头,有志之士还是应该尽全力帮助它,除非实在是没有办法回头,国主无道到简直就是昏君,这就没办法帮助他。像孔子,他也做过鲁国的大司寇。当时鲁国三家专权,也是无道,孔子为什麽要在鲁国还食其禄,做大司寇?大司寇是地位很高,相当于宰相。因为孔子还是见到有希望、有机会改变当时的政局,削弱三家的势力,扶持国君。因为三家僭越礼度、横行霸道,所以孔子当时曾一度帮助鲁国国君做「堕(音灰)都」的工作,就是把那三家的城墙给毁掉,把这个力量、军事实力收回给国君所有,这才符合礼,后来失败了。失败之后,鲁国国君也不争气,迷上齐国的女乐文马,耽于酒色,孔子就离开了。把这个大司寇的官服还给国君,自己去周游列国,不再食其禄。为什麽?真正已经无道到没有办法挽救了。原来还有可能救,就尽力去救;救不了,只好离开,独善其身。
再看《朱子集注》里面,他有一段解释也很好,「邦有道,不能有为;邦无道,不能独善,而但知食禄,皆可耻也」。这是讲我们存心,出来为祖国服务,是为什麽来干的?是为自己的自私自利,自己得到俸禄,还是真正为国家、为人民?是一个公心,还是个私心?如果有私心,就是可耻的;有公心,天下为公,没有自己,这就是真正读书人的志向。所以邦有道,就一定要有为,应该出来替国家人民服务;如果是刚好遇到乱世,邦无道,那就要独善其身,就不能再出来。古代的读书人明白道理,都知道讲一个义字,没有人愿意追求利。「君子喻于义,小人喻于利」,喻就是心里老想着、老牵挂着,君子牵挂的是义,一切行为以义为准则;小人所牵挂的是自己的利养。所以,君子和小人就在这里分判,小人是很可耻。
我刚刚从上海回来,今天到。在上海,师父上人让我去参加一个「商亦载道」的企业家论坛,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来主办。这个论坛就是一天,请了三位主讲的老师,我是其中一位,还有一些知名的企业家,进行对话。在论坛上,我就给大家提出一个问题,我说,大家都是企业家,做生意,商人,商亦载道,那你做商人有没有道德?怎麽看?最重要的,看你对义和利这两者之间的选择。你看孟子见梁惠王,梁惠王一见到孟子就问他,「叟不远千里而来,亦将有以利吾国乎?」您老人家不远千里而来,对我们国家带来什麽利益?你看,开始就问利。孟子回答他,「王何必曰利?亦有仁义而已矣!」你何必跟我讲利?你只要有仁义,你还愁没有利吗?我就提出来这个问题,我说,在座的企业家们,你们认为你做生意应该只讲义,不讲利的,请举手。在座底下有三、四百人,真正举手的不到十个。都是怎麽想的?以利为前提,甚至还有主讲者公开讲,商人就得讲利,不讲利,你还经什麽商?听起来挺有道理。那为什麽人们都不敢举手,不敢讲道义?现在这个论坛为什麽要举行?就是商业里面的危机重重。你看,奶粉里面放三聚氰胺,炒菜里头放的是地沟油。据他们的统计,地沟油产量大约是我们全部食用油总量的十分之一。换句话说,你吃十顿饭,可能有一顿吃上地沟油,十分之一。还有生产水泥钢板的,水泥钢板的中间有用钢筋,做建筑材料,建房子用的,他们把钢筋换成竹签。这竹签一掰就断了,他拿来充当钢筋的角色,建起了楼。你想想,那个楼跟积木恐怕差不多,它稍微有一点什麽风吹草动就倒了。这些危机可以说现在是非常严重!所以论坛提出来,企业家要有良知底限。良知底限是什麽?不能够偷税漏税,不能在奶粉里面放三聚氰胺,不能用地沟油炒菜,这是最基本、最基本的做一个人的底限,合法的人。现在不得不还要提出来探讨,要企业家们宣誓遵守这个良知底限。谈到义,那就很难了,这个底限现在都岌岌可危了。为了赚钱,你只要不害人,这是底限;不干伤天害理的事情,底限,居然都要去宣誓才能做到,这也是满可悲的一个事实。所以我提出说,大家能够以义为前提,不讲利的,但只想一个义字,这样的人很少很少。
我回来就思考,为什麽人不敢举手,为什麽不敢去承当?原因还是道理没悟透。什麽道理?因果的道理。你看孟子讲,但有仁义而已矣,何必曰利?这个话的言外之意就是告诉你,你只要讲求仁义,你何必还担心什麽利?利肯定会有的。修仁义是因,得利就是果,修善因得善果,这是自然的道理。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,岂能有说种瓜会得豆,种豆会得瓜?你修善,一定不会得恶报;造恶,一定不可能得善报,这是因果。你要真正把这因果参透,你就知道一味的去行仁义,你后来就是大利。
确实,也有一些灵性比较高的企业家,他们认同这个观点,就是当我们为一个社会做出一件真正公益的事情,不是为自己的,完全不讲自己经济效益,完全是为公众效益,往往自己会意外收获经济的效益。实际上《了凡四训》把这个道理讲得很清楚,「一饮一啄,莫非前定」。你要找孔先生算算你的命,真正命中该有多少财富,你吃多少顿饭、得到多少功名利禄,都有定数。那是你前生修来的,你这个定数就是你的福,你不要用那个不仁不义的方法也能得到,这是你命中该有的,命里有时终须有,可能是个迟早的问题。如果我们用那些非法的手段、卑鄙的手段,坑蒙拐骗、假冒伪劣,你得来的可能你会提早得到。但是所得到的还是你命中该有的,而且因为你这样造恶业,会把命中该有的折损掉。譬如说你命中该赚一亿,你就这样正正经经的做生意,你就能赚一亿。可是你用卑鄙的手法,伤天害理,你可能只能有五千万,你还觉得自己了不起,「我挣了五千万!」其实,殊不知你命里该有一亿,那五千万就折损掉了,福给折掉了。所以,「君子乐得作君子,小人冤枉作小人」。一个君子要是真正去行仁义,他命中可能有一亿,结果因为他行仁义,他福增加了,他可能变成两亿。这个超过命中所有的部分,那才是你真正挣来的。你命中该有的,那算什麽挣?本来就应该有。所以把这个道理给参透,就愿意去行仁义,不用讲利,利自然会来的,何必去想?但问耕耘,不问收获,那个利就更大。
当然,一般人不想利很难,商人都是为利,为利也行,为了利,你也应该行仁义,你的利才更大。但是你为了利去修仁义,譬如说尽你的社会责任、做慈善捐献,当然保证你不能偷税漏税、不坑蒙拐骗,用正当的方法来经商,这是基本保证,这是最起码的。然后你再额外还为这社会做出奉献,行仁义,但你是有企图的,你希望将来能够得好报,图利的心去行仁义,也可以,也有利,利小;如果你不图,你就是一味行仁义,那果更殊胜,利就更大。所以我们老恩师提倡,一定要提倡因果教育。你要真正让商界重新恢复到良好的秩序、让企业家们恢复他的良心,用温总理的话来讲,「血管里应该流淌着道德的血液」,那最好的方法就是用因果教育。他把义和利的关係弄明白,他就一定力行道德。所以不义是最可耻的,君子绝对不取不义之财。你看,邦无道,都不愿意去得他的俸禄。
我们再看蕅益大师注解讲到,「卓吾曰」,这是李卓吾先生,「原思辞禄,欲脱其身于谷之外。孔子耻谷,欲效其身于谷之中」。这个话很有味道。原思,就是原宪,他辞禄。我们刚才介绍了他为人,他是比较喜欢过隐居生活,隐君子,安贫乐道,有点像颜回。颜回是箪食瓢饮、居陋巷,不改其乐,他有点那个味道。所以他出来做官的时间很短,就跟着孔老夫子,孔老夫子不做了,他也不做了。而且,他即使做孔子大司寇家臣的时候,他也拒绝俸禄,做得非常彻底,真正内心里面没有一丝毫名闻利养,一点贪心都没有,他是「欲脱身于谷之外」,谷就是奉禄,他完全彻底放下俸禄。当然,他是可以接受的,为什麽?因为孔子都做大司寇,孔子都食俸禄,那你何必还要拒绝?所以孔子在这里教他,「邦有道,谷」,这是对他的教化。就是你也不能够太左(用我们现在话来讲),该接受俸禄的时候还是可以接受的,邦有道的时候可以接受。孔子自己也接受俸禄,你就不要还特别的修苦行,一定不要,这个就有点偏左,不符合中道。你自己内心里面确实没有名闻利养,可是你要想想,能不能带动这个社会的风尚?如果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学,那谁还能够为国家出力?大家都不敢出力了,好像为国家出力还要接受俸禄,这很可耻,所以那些有志之士都不敢出来。邦有道的时候没有能人,那对国家就是损害。所以你看孔子行为很中庸,他不偏于二边。原宪毕竟他的境界没有孔子高,他偏在苦行这一边了。
这种桉例曾经在子贡、子路身上也出现过,《了凡四训》就记载了。有一次,子贡很有钱,他帮鲁国去向外国赎回那些奴隶。就是鲁国人被俘虏到国外做奴隶,结果他帮助鲁国赎回来。赎回来,国家是有赏的,结果子贡就不接受赏赐,他自己很有钱,他也不需要赏赐。自己是很清高,但孔子批评他,「赐失之矣」,赐就是子贡的名字,老师叫学生就叫名。你这是错误的,为什麽?你这样做,谁还敢去帮鲁国赎人?好像帮助国家做赎人的事情,要接受国家的赏赐,这就是不廉洁了。你做的这个就是表法,别人看到你,别人也不敢做了,这就是影响到了国家的政策,遭罪的还是那些没有被赎回来的俘虏,对人民没有好处。反过来,有一次子路救了一个人,那个人掉到河里头,子路把他救上来。那个人千感恩、万感谢,送了子路一头牛,子路就接受了。孔子反而讚叹子路,「你这做得太好了!从今以后,鲁国救人的事情就会很多了」。他们看到子路救人,他有好报,纷纷都愿意救人。所以子路无形之中他就倡导出一个救人的社会风尚,孔子讚叹他。你看子路接受别人的恩赐、回报,一般人觉得,你接受别人的,施恩还要得报,境界没那麽高,反而孔子讚叹;子贡施恩还不求报,不要国家赏赐,反而孔子批评他。从这里就可以了解圣人的存心,不是在自己一身,而是在天下、在移风易俗、在久远的影响。所以夫子在这里点原宪,「邦有道,谷」,你应该接受俸禄,这也是给国人做个好榜样,不是说接受俸禄就好像不廉洁,这是你该接受的,没什麽不廉洁,不要标新立异。邦无道的时候,就不能接受了,那就赶快辞掉官职;不辞掉官职,还接受国家俸禄,那就可耻。为什麽?你不能为国家立功,国家无道,你是个贤臣,你肯定不能得到重用,无功不受禄,你还受禄,不就可耻吗?所以,底下蕅益大师注解里头讲,「孔子耻谷,欲效其身于谷之中」,这是在邦无道的时候,孔子耻谷,他耻于接受奉禄。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,孔子是欲效其身于谷之中,效就是效忠、奉献,他愿意把自己的身奉献给国家,通过当官、接受俸禄这样一种做法来效忠国家,为人民服务。他并不排斥去做官,他不是只想做一个隐者。他跟老子有不一样的做法,老子是出世,孔子是入世,他入世、做官都是为了帮助天下万民。当然很可惜,当时真的是无道的时代,春秋是乱世,所以他很想做个官,没人敢用他,没人愿意用他,志不同、道不合。最后,孔子周游列国十四年,还是想,算了,还是回家,回到鲁国办教育。办教育,他自己也没想到,竟然他的学说成为了中华文化的主流,他自己被奉为万世师表、至圣先师。教育的力量比办政治还要大,孔子的做法都是示现。老子也是圣人,老子当时看到春秋时代真的都是无道,没一个国家有道,找不到文王、武王那样的圣君,于是他就离开,西出函谷关隐居去了,隐居前留下一部《道德经》垂训后世。两位圣人,其实他们存心都是一样的。这些都是真正大圣大贤,没有自己任何的私心。
蕅益大师又引用「方外史曰:若知素位而行,便不肯脱身谷外」。这个素位而行出自于《礼记.中庸篇》,所谓「君子素其位而行,不愿乎其外」。这意思就是,君子安于平常的地位,这叫素其位。而行,行什麽?行道德。不愿乎外,他不去攀缘,绝不会去打妄想「我怎麽样改变我现在的地位」,他安住于现在的缘,有什麽样的缘就做什麽样的事。邦有道,这是个缘。有缘,国家请他出来做事,他就不肯脱身谷外,他就接受国家的聘用、接受国家的俸禄,这是应该要这样的。但是邦无道,他也不攀缘,他示现周游列国,都发现没有缘,他也就回去了。圣人做到随缘妙用,他不执着,随着这个缘,如果能够兼善天下,他一定不会拒绝;但是没有兼善天下的缘,他就独善其身,这是大乘的心理。小乘就反过来,原宪有点像小乘,他偏重于独善其身,自己修苦行,修得很好,确实,子贡见到他都自惭形秽,修得不错。他的生活方式跟颜回基本一样,也是箪食瓢饮、居陋巷,也不改其乐,那为什麽孔子偏偏讚颜回,不讚原宪?我们看《论语》里面孔子讚叹颜回,「贤哉回也!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。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。贤哉回也!」怎麽《论语》里面没有见到「贤哉宪也」,没有讚原宪?原宪跟颜回不是一个境界,颜回真正得到孔子心传,大乘,入了大乘,从容中道,他得道了。原宪还差一步,就从这里,你看他这个动作,拒绝俸禄的动作,孔子就知道他境界还不够。在这就是教化他,当然更是教化我们,要素位而行。
《中庸》里面讲,「素富贵行乎富贵,素贫贱行乎贫贱,素夷狄行乎夷狄,素患难行乎患难,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」。教我们怎麽做个君子,随缘妙用,不必说起心动念去攀缘,改变我现在的地位。我现在是富贵,行乎富贵,我现在有这样的福报,我来帮助众生、帮助社会。譬如说你是个企业家,你是富贵、有福报,你就在你的本分上随缘随力为社会做好事情。首先,你得树立一个好榜样,做一个有良知的商人,不搞坑蒙拐骗、不搞偷税漏税,不要讲求自己的利。讲求公众的利,利他,不是为了自利,这就是真正的君子商人,你就行乎富贵,就在你本位上你就做了榜样。素贫贱行乎贫贱,颜回、原宪,他们都可以在贫贱的地位上做好样子。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,我是既没钱,也没地位,贫贱,每天好好的学习圣贤之道。箪食瓢饮,当然比颜回生活还是好一点,吃饭有碗,不用箪食,箪是用竹子编的小篓。颜回碗都没有,我们吃饭还有碗,不是我的碗,是协会的碗,他们给我用;喝水还有杯子,不用瓢饮,不用葫芦瓢;居陋巷,我们居在这个香港闹市,当然闹市有时候还不如那个陋巷清净,反正都行,居在哪就行在哪。素贫贱行乎贫贱,素夷狄行乎夷狄。在哪都一样,这是学,你是什麽样的身分就做什麽样的事情。我的本分,做一个传统文化的弘扬者,首先自己要学好,每天有机会就跟大家分享汇报,这是我的本分工作。这一辈子就老实做这一样工作,也不用想我要去赚多少个亿,我要去怎麽出名,不需要。哪怕是流落到山沟、偏远的地方,素夷狄行乎夷狄,你入夷狄之地,夷狄就是少数民族,就指文化落后、偏远的地方,你在那也很好。素患难行乎患难,万一有什麽天灾人祸来了,人难保一生没有什麽患难的时候。孔子也有患难,你看陈蔡绝粮,七日没饭吃,饿了七天;到宋国的时候,险些遭到大夫司马桓魋的杀害,这都是患难。释迦牟尼佛还有三个月马麦之报,只能吃马麦,都有患难的时候。在患难里面也不改节。
所以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,不管你在哪里,你都自得,你都能快乐,你都能自在。你的快乐、你的自在不是从外界环境中得到的,是在你不断的学习和力行圣贤教诲当中得到的,这叫法喜。学而时习之,不亦悦乎?你的喜悦从哪里来?学,而且习了。习就是实践,学习了还要实践,就是用到你的日常生活当中、待人处事接物当中,你就得到喜悦了。不管你是什麽样的身分,你都能学而时习,时习就是时时的在实习,无时不学、无时不习,你就不亦悦乎,法喜充满。
《论语》底下这一段,『克、伐、怨、欲不行焉,可以为仁矣?』这一段,有的注解跟上面的一段(「原宪问耻」这段)分成两章,有的合成一章,都有道理。在这里我们把它合成一章,因为什麽?应该是原宪一直问下来,前面是问耻,这里是问仁,要不然这句话谁问的?不晓得,应该是接着上面一章。如果单独分开作一章,就好像这问话没有一个主语,是谁问的不晓得。这里是问,克伐怨欲不行焉,不行就是不去干了,这可以为仁吗,这是不是叫仁?首先我们要解释一下什麽叫克、伐、怨、欲,这四个字,根据马融的注解,克就是好胜,伐是自夸,自伐就是自夸,怨就是怨恨,欲就是贪欲。如果你不好胜、不自夸、不怨恨又没有贪欲,这样属不属于仁?原宪在这也问仁。「颜渊问仁」,这是《论语》中可以说是最经典的一章,夫子告诉他「克己复礼为仁」。原宪在这里他问得非常的具体,把这四种烦恼,克、伐、怨、欲,好胜、自夸、怨恨、贪欲,把他四样烦恼放下,这属不属于仁?这四种实际上就是贪、瞋、痴、慢。欲就是贪;怨就是瞋;伐,自夸,那是慢;克,这是好胜,好胜也属于贪、也属于瞋、也属于慢;总的来说就是痴。这里头就是佛法里讲的见思烦恼里面的思烦恼。把这个烦恼要是能放得下,这算不算是仁?这是原宪的问题。
底下我们来看孔子的答覆,『子曰:可以为难矣,仁则吾不知也』,这个难就是难得,你能做到不好胜、不自夸、不怨恨、不贪欲,这就很难得了,但是,是不是仁我就不知道了。换句话说,孔子不承认这就是仁,为什麽?仁的境界比这个高。如果你有克伐怨欲,你肯定不是仁。但是,你只是断了克伐怨欲,你还不一定是仁,你没到那个境界,这是最基础的。就是说,这是良知底限,这是仁的底限,满足了底限,还未必是真正达到仁。仁,你还要更上一层楼。从这里我们可以了解,夫子所说仁的境界是很高的。你看,这个克伐怨欲属于见思烦恼,把见思烦恼断了,还不是仁。那你想想,这个仁的境界多高!佛法里讲的,断了见思烦恼是属于阿罗汉,阿罗汉是不是仁?还不属于仁,为什麽?你还有尘沙烦恼,还有无明烦恼。什麽人才叫仁?都断尽了。断尽了,回归到宇宙一体的境界。《修华严奥旨妄尽还源观》里面讲的自性清净圆明体,你证得了,那就是仁。这个仁,你看人字旁、一个二字,二人是一,把两个人变成一个人,那就是仁。二合一,这就一体、不二,不二才叫仁。你还有二,那就不叫仁。从这里我们就能够了解,原宪离仁的境界还是远,他能做到不克伐怨欲,但是还不能称为仁。孔子说他很难得了,但是,仁则吾不知也。他不是不知道,孔子怎麽能不知道?说得比较委婉一点,就是说你还没有达到。我们再看《雪公讲要》当中,他引用的《程氏集释》,这是程树德老先生的《论语集释》,举阮元「论仁篇」。程树德是近代的一位大儒,民国之后,属于现代人,他这个《论语集释》可以说是非常的完备。他举的阮元也是清朝人,一位着名的文学家、思想家,当时是非常有名气的,被世人尊为是一代文宗。他有「论仁篇」,专门讲仁的文章。「此但能无损于人,不能有益于人,未能立人、达人,所以孔子不许为仁」。这是为什麽孔子说「仁则吾不知也」,他不承认这就是仁,说没有克伐怨欲就是仁,他不承认。为什麽?因为此但能无损于人,就是你不好胜、不自夸、不怨恨人、不贪欲,你可以不损害别人;如果你有这些烦恼,你就会损害别人。无损于人,但是不能有益于人,这不是仁。仁,不仅是无损于他人,还要有益于他人。换句话说,不仅要断恶,还要去修善。就好像佛法里讲的大乘菩萨戒,有律仪戒,律仪戒是止持,就是恶我们要止住,恶是有损于众生,见思烦恼、克伐怨欲,这是会伤害别人、伤害众生,这要止住。但是还要作持,要做的你也得去做。做什麽?有「饶益有情」这样一个戒律,该帮助众生的你没去帮助,大乘菩萨戒属于犯戒,小乘不属于犯戒,小乘只要独善其身就行;还有摄善法戒,该修的善你不去做,都叫犯戒。所以,不能有益于人,小乘不犯,不算犯戒;在大乘里面就是犯戒,那怎麽能称为仁?
孔子讲的,「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达而达人」,不仅自己要立、要达(什麽叫立?自己立志成圣成贤,有所成就。达是圆满,自己要成就,而且有圆满的成就),还要帮助别人也有圆满的成就,这叫立人、达人。如果不能做到立人、达人,孔子不许为仁,这个许就是称许、认同,孔子不认同这就是仁。从这里我们就体会,孔子的境界也是非凡!儒家你学到究竟,跟佛家成佛是一个境界,立人、达人,就是你能帮助众生都成就圆满,这不就是大乘佛法里面讲的「众生无边誓愿度」?这是立人,你立了这个志。达人是什麽?《华严经》上讲的情与无情同圆种智,一切众生跟自己同成佛道,这叫达人,这就是仁的境界。如果我们不学佛法,真的对这种境界很难理解,所以清朝的大儒都说,「吾学佛,然后知儒」,不学佛,他不知儒。你真正对儒有一个深刻的体会,你佛法也就能够学到了。所以,儒释道三家我们要兼学,兼收并蓄。你只学一家,你的思想禁锢在那,你学得肯定不透。当你学了佛之后,你再反过来看儒,透了。我想为什麽蕅益大师也注解《论语》,他是这个用意,把我们平常所理解的境界再往上提升。
蕅益大师在这一章的注解很简单,但是很耐人寻味,他说,「为仁决不是者(这)样工夫」,为仁决不是什麽功夫?前面说的「克伐怨欲不行」,就这个功夫,为仁决不止这个。我们刚才经过分析之后知道,真的决不止这个功夫。为仁是什麽功夫?是直趋成佛的境界,回归到一个自性清净圆明体上来。当然,下手处还是要通过断烦恼开始,你先把克伐怨欲给断掉。虽然为仁不是这个境界,但是你要达到仁,必须从这开始,你不能够躐等,「我跳过这一级,我直捷想去取仁」,不可能。所以每天要反省自己,我内心里还有没有好胜、争强、自大、自夸、自以为是?自以为是,看别人要麽就是看不起,要麽就是嫉妒,傲慢和嫉妒,这两条肯定会有。这个克,好胜,就有嫉妒的心理;伐,自夸,有傲慢的心理,这是大的障碍、重烦恼。还有怨,怨恨、不满、不平、有情绪,这都是怨,跟一切人事物有对立的念头,这都是怨恨。有一丝一毫留在心里,那都是障碍,障碍我们的仁。你要是对某个人有怨气,你对他肯定不能行仁,你的仁心就被破坏了。这个欲,贪欲是根本烦恼,为什麽会有怨?因为有欲,欲得不到就有怨。这个欲,我们一般讲五欲,财、色、名、食、睡。每个人这五欲他有个侧重点不同,有的人贪财、有的人贪色、有的人贪名、有的人贪吃、有的人贪睡,反正这五条只要有一条,仁就没指望。佛法里讲,财色名食睡是地狱五条根。你有一条根绑在那,就脱离不了地狱,如果五条具足,那就麻烦了!所以,为仁要从这里下手,对治自己的烦恼,从难克处克将去。譬如说,如果我很贪财,那我就行布施、舍财,把贪财的念头断掉。对治贪名,自己谦卑,绝不出风头,低调再低调,把贪名的念头彻底断掉,对治烦恼。
我们前些天听到胡小林老师在我们协会跟我们分享,他真的对治烦恼。他在前几个月,三个月里,每天去他父亲家里照顾他父亲,他要把孝道的课补上,所以每天(他父亲有病)给父亲按摩。他分享的真是让我们很感动,他说给他父亲按摩,全身按摩,按的力气也比较大一点,他父亲放了个屁,很臭,他立刻就去开窗,通通风。他父亲不喜欢开窗,怕风(老人家八十六岁了),结果第二天再不让胡老师去给他按摩。当时胡老师还没有醒悟过来,为什麽,这按得好好的,怎麽突然说今天不按了?他老父亲说没关係,说我挺好的,不需要按了。老人家很讲究体面,要尊严,不好意思说你,就说我不需要按了。后来他明白了,老人家放屁的时候开窗,这个举动表示你嫌弃他了。于是他就向他父亲忏悔,忏悔了还是不让他按,老人家说「没关係,这不是你的问题」。结果过了好些天,慢慢才给他按。胡老师就自己反省,为什麽对自己父亲还会有怕臭的心?这是烦恼,要对治。怎麽对治?你怕脏是不是,怕臭是不是?他想了一条毒计,他就拿着自己的漱口杯,到他父亲刚刚大便完的马桶里舀了半杯水,一下喝进去了。喝进去之后,怕脏怕臭的心理一下就顿消。你想,喝都喝进去了,那还怕什麽?什麽都不怕。所以他父亲大便失禁的时候,那个屎裤子他就去给他换、给他洗,家里人都觉得挺惊讶的,你怎麽洗这屎裤子都不用戴手套?他不敢跟家里人讲,说是自己喝了大便水,他不敢讲,怕家里人觉得这学佛的人怎麽这麽奇怪,神经病!他自己心里明白,喝都喝进去了,用手还怕什麽?对治,从难克处克将去,这是我们的好样子!所以我们自己反省检点自己,到底哪个烦恼最重,就从这个烦恼下手。
本文摘录自《细讲论语》钟茂森博士讲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