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子曰。若圣与仁。则吾岂敢。抑为之不厌。诲人不倦。则可谓云尔已矣。公西华曰。正唯弟子不能学也。】
这章跟前面一章是连着下来,讲的都是这一个方面的意思,所以在古注里面,像程树德的《论语集释》里头,甚至说这两章,三十二章和三十三章,实际上本来应该是一章,只多出一个「子曰」而已,应该是两个合在一起。为什麽?这两个都是讲同一个意思,而这章比上一章讲得就更加的进一步。这里讲,『若圣与仁,则吾岂敢?』这是连着上面,「躬行君子」我都未能得,讲到圣和仁,圣人和仁人,我岂敢承当?这是谦逊,也是事实。刚才讲的,孔子内心里根本没有这样的假名,他只一生追求恢复性德,志于道而已矣。但是他自己也承认,自己在做什麽?『抑为之不厌,诲人不倦』,为之不厌就是学而不厌。这个学不仅学文字、学道理,关键是学圣贤的存心、圣贤的言语造作,样样都学。学得很像,一辈子都在努力的学习,学到最后,那就成圣成贤了,圣人都是这样成就的。
夫子讲他自己是学而知之,他不是一位生而知之的人。生而知之是不用学,生来就是圣人,这样,说老实话,对我们现代众生来讲,他没有什麽教育的意义。因为什麽?没办法向他学,他生而知之,你怎麽学他?学不来,你只能够望洋兴叹。所以圣人来到我们这世界上,他肯定是示现好学,因为好学是我们凡人能够效法的。所以,孔子示现学而知之,一生都在好学,你看到七十、到老还学《易经》,自己感叹,「加我数年,五十以学易,可以无大过」。他学《易》的目标是什麽?为了改过。感叹,学《易经》要是早几年学就好了,多给我几年寿命让我学的话,我就能够没有大过失了。你看孔子这样的好学、这样的真诚,真正是学而不厌,学到最后,他自己也不知不觉成就了圣人。圣人是后人给他评定的,他自己绝不敢自称为圣人,哪里有自以为是的圣人?
他为什麽能成为圣人?只是因为他能够不断的按照圣人的轨迹来走,完全依照圣人的教诲来落实,最后成功了。成功以后,也就不再需要圣人的教诲,他也能够保持不变,他能够教诲人了。还没有成功之前,没到目的地,那叫君子,君子是正在努力向圣人这个目标迈进的人,也是学而不厌。「诲人不倦」,是他有仁慈心,教人,这是爱人。人之所以苦,是因为迷惑颠倒,不了解事实真相,迷惑、造业、受报,苦在这。圣人明白了,就好像一个觉悟的人觉醒了,看见那个梦中的人还在梦里面受苦,把他叫醒,这就是觉悟他。我们一般人习气深重,不是教一次、二次就能够觉悟的,要不断的重复。所以夫子诲人不倦,这个「不倦」正显示出他的仁爱心、他的慈悲心,只有慈悲,他才能不倦。夫子讲这样的话讲了不少,他自己也讲「学而不厌,诲人不倦」,他自己一生都在学习、改过、教人,我们就知道,原来成圣成贤之道没别的,就是这两条,一生好学(一生改过)、一生教学。我们再看我们恩师,不也如此?今年八十四高龄,五十多年来都在学而不厌、诲人不倦,到今天,你看这麽大的年纪了,还是天天给大家讲课,每天两个小时不间断。实在讲,这两个小时讲课是在摄影棚里面对着摄影机讲;平时作止语默无不是在教学,没有丝毫的隐藏,就像夫子一样,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他的教学有身教、有言教,不讲话的时候,还是在教学,我们跟着他老人家就看到他一举一动,吃饭、散步,跟人家谈话,乃至静静的坐在那儿,都表现出那种圣贤的德范,都是让我们在学习,让我们在觉悟。夫子一生也是如此,学之不厌,诲人不倦。
『则可谓云尔已矣』,这就是说「则可谓如是而已」。「云尔」这个尔字,「程氏《集释》」,这是程树德《论语集释》里头(这是近代人程树德先生编写的,这里面旁征博引,专门注《论语》),他引了胡绍勋《四书拾义》这本书,解释这个尔字,云尔的尔,说「尔当作尒」,这两个字都念尔,但是写法不一样。程氏说这个尔应该是当作尒(上面一个人字头,下面一个小字)。尒字,「说文云:尒,词之必然也」。这个尒字,根据《说文解字》的意思,是讲「词之必然」,就是必然有这麽一个意思。「经传尒字,后人皆改作尔」,在经、在传里头(传是解释经的),这个尒字往往被后人改写成现在这个「尔」字,这是一种习惯。根据《广雅.释诂》,「训云为有」。根据《广雅.释诂》这个专门解释名词的书,讲这个尒应该当作「有」来讲,「正此经确诂」,这就是这篇《论语》里面正确的意思,「云尔,即有此之词」。所以云尔是什麽意思?有此,所以这里可以讲成「则可谓有此已矣」。有什麽?有此,此是讲「为之不厌,诲人不倦」。
这个夫子自己承认,他只是在这样做而已,他不敢去自己冒称圣贤、冒称仁人。实际上,真正能这麽做,不就是圣人、仁人?前面昨天我们谈到「我欲仁,斯仁至矣」,这是顿法,我想要这样做,这已经成就了。《华严经》说的,初发心即成正觉,更何况孔子做一辈子?当然是仁人,当然是圣人,是至圣。但是他心中没有这个概念,他不会这样去想,这是离相了。这个谦德是自然的,他不是刻意,刻意是什麽?明明自己是,还不承认是,那个就是刻意。心里以为自己是,他还自己嘴上说不是,但是心里已经有了这个相,这个谦就不是真的。夫子讲自己不是圣人、不是仁人、不是君子,那是他心里真的没有这样的念头,谦德才是真的。所以,谦德要离四相,没有离四相就不能叫谦德。谦德是从真诚心流露出来的,所以谦德是性德,而有谦德的人才能成为圣人。所以关键就是让我们离相,就是放下,放下妄想分别执着。
蕅益大师在这里讲了两个字,这个注解很简单,点睛之笔,说「更真」,这是讲这章比上章更真,上一章蕅益大师说是「千真万真之语」,现在这一章是「更真」。确确实实,因为夫子没有这个相。又引李卓吾云,李卓吾先生讲,「公西华亦慧」。这底下讲『公西华曰:正唯弟子不能学也』。公西华听到夫子这样讲,「若圣与仁,则吾岂敢」,公西华是他弟子,他说像夫子这样能够为之不厌、诲人不倦的,正是弟子学不到的。你看公西华也很有智慧,智慧表现在哪?听到孔子一讲,他也觉悟了,知道不能有相。夫子讲了个「为之不厌,诲人不倦」,讲这个是方便说,如果你把它执着说,「我能够为之不厌,诲人不倦」,这又着相了,着了相就没有中庸了。
公西华智慧在哪?听到了,他就觉悟了,他也把这个相放下了,所以他说这不是弟子可以学的,他也不着这个相了。不着相不代表不去做,要做,还是学而不厌、诲人不倦,很努力的去做,但是心里没有这个相,没有这个执着。有相、有执着的会怎麽样?「你看,我学而不厌,我诲人不倦,我挺了不起的,孔子这麽做,我也在这麽做」。你这一着相,谦德没有了,就是夫子讲的,其余则不足观也。所以你想想,成圣成贤真的要放下,最重要的,放下我执。只要有个我,你这些执着就免不了,哪怕行善也是执着,要把执着放下了,你才得到第一个学位,叫阿罗汉,孔子这边的学位叫君子。
所以公西华了不起,闻即信受,听到了立刻就相信,立刻就入境界了,他也得道了。他得道了,他是君子,因为他离开执着了。可是你问他是不是君子,他也会跟孔子一样说,「躬行君子,则吾未之有得」,他不承认。夫子在另外一章《论语》里面他也这麽讲,自己是不是君子?他也不承认,他说,「子曰:君子道者三」,君子之道有三方面可以去做为标准,「我无能焉」,我没办法做到这三种。哪三种?「仁者不忧,知者不惑,勇者不惧」,智、仁、勇这是君子三达德,夫子把君子的标准给它讲出来。然后他说,自己一个都做不到。实际上他做到了,他没有做到的相,所以说「我无能焉」。
「仁者不忧」,不忧才是仁者,心中如果你还有忧虑,不是仁者。为什麽有忧?放不下,最重要是放不下自己,自私自利放不下,你才有忧,所谓患得患失。你把自己放下了,你才能跟一切众生融为一体,那才叫仁。「智者不惑」,没有迷惑,样样都懂,真是无所不知,这是他开悟了,开悟了他就无所不知。「勇者不惧」,真正的勇士没有害怕,死都不怕。为什麽?他明瞭根本没有生死。生死都没有,你怕个什麽?我们说的生死,是个肉体在变换而已,生生世世,这个身体不知换了多少回,无量无边回了,舍身、受身…而在我们这些轮回当中,我们能够做到智、仁、勇,我们的灵魂会往好的地方去,我们的灵性会提升,所以何惧之有?没什麽好怕的.
夫子讲,这三种我做不到,而「子贡曰:夫子自道也」,子贡听到夫子讲智仁勇,就说,这正是您说您自己了。也就是说,子贡心目中看夫子已经做到了智仁勇,已经做到君子之道,但是夫子自己眼中他没认为自己做到。两个人都是讲的实话,孔子心目中没有这个相,他自己还是把自己放在学的位上,就是学生的地位,他还在求学,他没有毕业,真正活到老、学到老,好学,一生都在学什麽?学智仁勇。可是子贡看夫子已经做到了,所以讲:夫子你是「自道」,你是自己讲自己。那是子贡眼里,他也是说实话,他看夫子确实是圣人、是君子。各人讲的都是实话。这个跟《华严经》里面一样,十地菩萨都处在因地上,可是下地的菩萨,譬如说一地菩萨看二地菩萨,就看二地菩萨像佛一样,二地菩萨自己不承认自己是佛,但是一地菩萨看他已经是佛了;二地菩萨看三地菩萨,看三地也是佛,二地自己是学生,可是三地也不承认自己是佛,十地菩萨都是这样。孔子的这种心态跟十地菩萨相应,所以儒、佛经典对照来学很有味道,才知道,孔子讲的不也是佛法吗?孔子讲的圣人就是印度讲的佛,名相不同,指的是同一个概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