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陈司败问。昭公知礼乎。孔子曰。知礼。孔子退。揖巫马期而进之。曰。吾闻君子不党。君子亦党乎。君取于吴。为同姓。谓之吴孟子。君而知礼。孰不知礼。巫马期以告。子曰。丘也幸。苟有过。人必知之。】
这章是讲孔子遇到有一个人来问他,这个人叫陈司败,『陈』是陈国,这是孔子周游列国到了陈国,陈蔡绝粮,陈是陈国。陈国有一个人是个官员,他官职是『司败』,就跟司寇是一类的,是很高的官职,接近宰相一样的高官。他来问孔子说,鲁昭公,这是鲁国的,孔子是鲁国人。鲁昭公『知礼乎?』这样问孔子,他也是想要考考孔子,看看孔子怎麽回答,甚至他也有点想刁难孔子的味道。因为孔子是鲁国人,而鲁昭公确实有干过一次违礼的事情,所以陈司败提出鲁昭公来问孔子说,你们这个国家的国君知不知礼?要知道鲁国是周公的属地,周公制礼,周公后代应该最知礼才对,所以你看陈司败问这个事情。
鲁昭公是周公之后,他曾经娶了『吴』(这是吴国,泰伯之后),吴国的小姐,他娶了这个小姐,其实这个小姐跟他同姓。按照《周礼》,同姓,姓氏相同的不能够结婚,这是《周礼》规定的。这里《雪公讲要》讲,「鲁昭公是周公之后,吴是泰伯之后,泰伯是周公伯祖」,泰伯是周公的爷爷的哥哥,叫伯祖,因为周公的父亲是文王,文王的父亲是王季,王季有两个兄长,泰伯是他的其中一个哥哥。王季的父亲看到文王(就是自己的孙子)有帝王之相、有圣人之相,所以很想把王位传给王季,将来能够文王继位。王季两个哥哥知道了,于是就为了帮助父亲实现他的愿望,两个人走了,离家出走再也没回来,所以很自然的王位就传到王季那里。这是什麽?孝悌,很难得!孔子很讚叹说,王季两位哥哥能以天下让,这个礼让达到了极处。如果他们不走,可能父亲不好意思传王位给王季,现在他们一走,王位很顺利传给他,才有后来文王和武王(文王生武王、生周公),才有周朝八百年盛世。所以泰伯是周公的伯祖,当然都是姓姬的,姬姓。「昭公与吴俱为同姓」,他娶的这个太太也是跟他同姓,姓姬的,「依周礼不能通婚,而昭公娶吴女为夫人」,这就是违礼了。所以陈司败在这里问「昭公知礼乎?」其实他心中是指这个事情来考考孔子,甚至刁难刁难他。
『孔子曰:知礼』。孔子答,鲁昭公知礼。显然这个话是答错了,为什麽答错?这是有孔子的用心,我们等一下看。司败听到孔子这麽回答,他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。等孔子离开了之后,『孔子退,揖巫马期而进之』,这个揖,是向孔子的弟子巫马期作揖,这也是很懂礼貌了,「而进之」,进之就是向他说话。『曰』,这是陈司败讲的,『吾闻君子不党,君子亦党乎?』这个党就是私党,结私党,我们讲结党营私,君子不干这个事情。难道君子还会有私党吗?这个意思是指孔子是不是跟鲁昭公结私,所以为鲁昭公来开脱?本来鲁昭公违礼了,孔子还说他知礼。
底下讲,『君取于吴,为同姓』,这是讲到鲁昭公娶了吴国的女孩子,这是跟他同姓的女孩。因为这个女孩也姓姬,鲁昭公娶了这个女孩,为了避免人家说他违礼,所以她不称吴姬,不称她的姓,『谓之吴孟子』,只称吴孟子,给她换了一个名。『君而知礼,孰不知礼?』如果说鲁君(鲁昭公)知礼的话,那还有谁不知礼?这是讲到孔子说鲁昭公知礼,显然是错误的。巫马期也不知道该怎麽回答,回头告诉了孔子,『巫马期以告』,把这个话传给孔子了。孔子就说,『丘也幸,苟有过,人必知之』。你看,圣人的态度还是那样安详,听到人家这样说他,他还是很从容、很谦和,他说,我何其幸运,如果是犯了过失,人家都能知道。意思是说,他承认这个过错,是他讲错了。
但是他为什麽承认?我们看底下注解,《雪公讲要》里讲,「昭公娶同姓女,显然背礼」。这孔子知道,谁都知道,你看连陈国的司败都知道,孔子他本国人,他又是学礼的,何以不知道?「孔子言其知礼者」,为什麽又讲鲁昭公知礼?「《集解》孔安国引『僖元年左传』曰」,这是引《论语集解》孔安国所引的话,「讳国恶,礼也」。讳是隐讳,忌讳讲一国的恶事,这个本身就是礼,孔子是隐恶。所以我们在这里才了解,孔子用心可谓良苦。
在过去我读《论语》的时候,我解得很浅,我只想到孔子是勇于承认自己的过错,自己真犯过错了,他讲鲁昭公知礼,这是错了,他就勇于承认,而且乐于接受别人的批评,还说自己很幸运,自己有过错了,人家都知道,人家能指出来,我只能理解到这里。但是没想到,原来孔子这个过错是故意犯的,为什麽?讳国恶,为自己国君隐恶。邢昺《注疏》,《邢疏》引《礼记.坊记》云:「善则称君,过则称己。」这个孔子做得很好,只称自己国君善的、优点,过失给他隐瞒起来,而代国君来背这个过失,过归于己。所以,「孔子为昭公受过,此为守礼也」,孔子能够代自己国君受过。孔子很明白,陈司败问他鲁昭公是不是知礼,是冲着他国君来的,孔子何尝不知道?但是他说「知礼」,这一下把矛头就引向自己了。所以陈司败把矛头对准孔子,不再对准鲁国国君,说孔子难道还结党营私吗?「君子不党,君子亦党乎?」你看这是对准孔子来了。孔子代鲁君受这个批评,过归于己,这本身就是守礼。
这个跟《论语》里面另外一章讲的,夫子讲,「父为子隐,子为父隐」,父亲犯了过失,儿子应该帮父亲隐恶。这章讲,假如有人,就是他的父亲偷了邻家的羊,「其父攘羊」,偷了邻居的羊的时候。有个人跟孔子讲,我们那里的孩子就会告发父亲,这是「直」,很正直。夫子说,这个不是直。「父为子隐,子为父隐,直在其中」,这孩子不去告发父亲,这本身就是正直。这个直是什麽?他孝心。他应该怎麽做?我曾经也拿这个问题问过不少人,我说假如你父亲偷了人家的羊,你是他儿子,你会怎麽做?第一个,你会告发他吗?显然不应该告发,孔子说这不是直,你不会告官。有的人说,我应该去跟我父亲偷羊的那个主人赔礼道歉,把羊还给他。我说这不也是等于告发吗?父亲偷了那家的羊,你去给他赔礼道歉,就已经把父亲的罪恶给暴露出来了,这也不是父为子隐、子为父隐。你会怎麽做?结果后来,这是我在一个国际儒联会议上跟人家聊天,参加这个会议有不少是外国来宾,很难得,也是专门学儒的,竟然有一个外国人用英文跟我讲,他说如果是我,我就应该自己跑到那个主人家那里,跟主人说,「对不起,我偷了你家羊,我把这羊还给你,而且还给你赔偿」。自己认错,父亲的过失自己认过来,「是我干的」,而隐瞒父亲的过失,同时羊还得还给主人,这是正直。我一想,这个答桉很好!很难得,外国人讲出来的。孔子在这里就是这样,国君跟父亲是一样,所谓移孝作忠。我们对国君如同像敬父亲一样,所以国君有过失,我们也得隐。佛家里面,菩萨戒专门有条戒律叫「不谤国主」,这就是为国家领导人、为自己的领导隐恶。扬善,就是只讲这个领导好的方面,不讲领导不好的方面。领导有过错,我自己代他受过,自己认是自己不好,这就是礼,这是忠。
夫子又讲,「丘也幸」,这个幸运。幸怎麽讲?《皇疏》,就是皇侃的《论语义疏》里头这样说到,「若使司败无讥,则千载之后,遂承信我言,用昭公所行为知礼,则礼乱之事从我而始」,这个意思讲得也很好。如果陈司败没有「讥」,就是批评我,说我「君子亦党乎?」他没这麽说我的话,我的过失没有暴露出来。可能千载之后,就是千年以后,像我们现在,就会相信孔子的话,以为鲁昭公是知礼的。于是鲁昭公所为的一切事情,我们都把他当作是知礼的,那往往就会造成一个很不好的流弊,大家学他,不都成了违礼吗?当然他这个事情是小事,跟同姓人结婚,现在看来没什麽,可是当时是违礼。从这个小事我们知道,圣人看的是流弊,不一定是要现行。现行不好,流弊好,可以;现行好的,流弊不好,那绝对也不能做。夫子讲的知礼,鲁昭公知礼,也就是引发陈司败的这个批评,批评自己,你看他是智慧!他这一说,陈司败也会批评孔子,这一来一去,孔子立刻把这个过失都给自己,说「我的过错被人知道了」,这也就说明什麽?鲁昭公确实不知礼。你看,很含蓄的把自己的话就改过来,同时也没有不好的流弊,就是后人不会学那个违礼的事,礼乱之事就不会从我这里开始,杜绝未来违礼的事情,这是圣人的智慧。
「今得司败见非」,现在司败批评我,看到我错了,「而我受以为过」,我接受,我承认我这个过失,「则后人不谬」,后人也就不会误以为昭公知礼了。你看,孔子既没有显昭公之恶,他巧妙的把过失拉到自己身上,但是又杜绝了后人误以为昭公知礼,一举两得。「故我所以为幸也」,就是孔子所幸的,他不是从自己这方面考虑,他是看后世,后世不会被误导,所以多麽幸运!圣人存心,真的在天下万世,从这一段对话当中我们细细去思量,细细去体会圣人的存心,毫无自己。你看对国君,他是忠诚,过归于自己,把国君的过都拉到自己身上,代受;同时又很从容的承认自己的过错,没有强词辩别,杜绝了后人的错误想法。你看就这麽几句话,这种存心显现出来了。
蕅益大师注解中很简单说,「不似今人强辩饰非」。夫子承认自己有过错,「我一有过错,人家都知道了」,他不强跟你辩论,因为愈辩愈麻烦,不辩最智慧。他不会文饰自己的过失,实在讲,他就是希望把过失拉到自己的身上。哪里像现在人,自己有过失还不承认,还跟人家强辩,跟孔子比起来,那真的是一个天、一个地。根本原因是在于今人自私自利,他没想到国君,没想到天下后世,全是自私自利做主。孔子没有自己,想的都是天下万世,所以他有这个智慧。
江谦补注里面说,「善则称君,过则称己」,这又把《礼记.坊记篇》里面这个话提起来讲。「圣人从容中道之妙,于此可见一斑」,圣人从容中道,中道是不偏不倚。像孔子这里,如果陈司败问他昭公知礼乎,他直接说不知礼,说的是实话,但是这等于扬国君之恶。虽然你讲的是实话,你没打妄语,但是你已经有这种扬恶的过失,这不是中道。如果是孔子坚持说昭公知礼,后来陈司败说「君子亦党乎?」批评他的时候,孔子不承认自己过错,还是说昭公知礼,跟他辩别,这也不是中道。你看,偏左、偏右都不是中道,他这是从容中道,不偏左又不偏右,这是中庸,难能可贵,圣人之德!把过归于自己,留下给国君善,给世人、后世一个学习的榜样。
「司败既问昭公知礼乎,故答曰知礼。及闻巫马期之告,则曰:丘也幸,苟有过,人必知之」。你看,这是讲他从容中道的智慧。先是司败问鲁昭公知礼乎,孔子答知礼,这是把国君之过引到自己的身上。后来听到巫马期告诉他司败的这种批评,他又说,我又何其幸运!「苟有过」,我要有过失,人家都知道。他承认,这就是子为父隐、臣为君隐,隐恶。「使昭公闻之,亦应忏悔」,假使鲁昭公听到孔子这个话,他自己会觉得很忏悔的,自己不知礼、不守礼,做出违礼的事,自己的臣子居然这样来给他隐恶,把过失归到自己身上。就像「父为子隐,子为父隐」这章,儿子去到羊主人那里承认错误,说这是我偷的羊,把过归于自己,他的父亲听到了之后,他会忏悔。儿子为他背这个罪名,代他去自首,让父亲有一个清白的名声,儿子背这个罪业,父亲心里多难受,自己忏悔,受良心谴责之后他会改过自新。你看,这个儿子能教化父亲,用这种方式教化,这是至孝,孝心真纯。孔子在这里不也是教化鲁昭公吗?如果鲁昭公知道了,他真的会觉得很惭愧。
我们这个方法学到了,知道怎麽去教化人,怎麽去感化人。譬如说你跟别人在一起,他犯了过失,你直接批评他,他可能会反抗、会逆反,他不接受,怎麽办?别人问起来的时候,你说「这个是我干的过失」,把过失归到自己的身上,「都是我的错。他没有错,我的错」。他会觉得不好意思,即使他不能够马上忏悔,他回头也能改过。所以,隐恶扬善,过归于己,这是感化人的第一妙法,这都是孔子给我们示现的,我们应当学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