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子见南子。子路不说。夫子矢之曰。予所否者。天厌之。天厌之。】
这段典故很有名,是孔老夫子到卫国去的时候,跟南子见面,讲这事情。见了南子之后,子路就很不高兴,是这麽一个事情。我们先看《雪公讲要》里面,他引《集解》,是何晏的《论语集解》,「孔安国等以为,南子者,卫灵公夫人也,淫乱,而灵公惑之」。这个南子是当时非常出名的一位淫荡的女子,她是卫灵公的夫人。卫灵公比她年长很多岁,是年纪比较老了把她娶来。她是淫乱、不贞,但是灵公却非常宠爱她,对她可以说是百依百顺,甚至国家大事、朝政的事情,全都依她、听她的话,所以南子当时相当有势力。「孔子见之者,欲因以说灵公,使行治道也」。当时孔子为什麽会见南子这个人?《集解》里面就讲,因为当时孔子希望能够说服卫灵公,使他能够去行治道,这个治道就是恢复礼制。这个国家已经无礼了,真是君不君、臣不臣,乱了,如何能够使这个国恢复礼制,得到安定?当然最重要的是国君。而国君又是听命于君夫人的,听南子的,所以孔子见她。见南子是起码能够让南子不要阻碍推行治道,当然,如果能够让南子去说服灵公来推行治道,那是最好的。所以孔子是抱着这样的一个希望去见南子。
我们可以体会圣人那个存心,只是为了万民着想,没有想到自己,把自己的名誉、名节都可以放下。因为见南子这麽一个淫妇,那会损害自己的名节,一般人觉得,为什麽要去见她?见了她等于自己名声就不好了。但是孔子不计较这个,只要有一线希望能够让卫国恢复治道,孔子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行这个事情,这种存心真叫大公无私。甚至孔子的弟子里面也不一定能够体会和理解,你看子路就不理解了,『子路不说』,他不高兴了,结果『夫子矢之曰』,「矢,誓也」,就是发誓。夫子见到他这样,对天发誓,所以「子路不说,故夫子誓之」。这个「说」就是喜悦的悦,子路因为夫子见了南子,心里不高兴。子路这个人很直爽,也很有义气,很果敢,该做的就做,不该做的他一定不做,很有原则性,所以他对这个事情不高兴,大概也是他有想法,对老师有想法。夫子就发誓,发誓什麽?『予所否者,天厌之,天厌之』。「予所否者」,就是如果我做错了些什麽事情,就「天厌之」,这是一种说法。这个「厌」是厌弃的意思,这个「之」就是我,是孔子说天厌我。这个天,有的说是上天,有的是说南子,因为南子是君夫人,君如天,所以也有说是南子,这个我们稍后会谈到。
我们继续看《集解》里面讲到,「行道既非妇人之事,而弟子不说,与之祝誓,义可疑焉」。《集解》里面提出有一个疑点,因为这章,先儒看法很多不一样,雪公引《集解》,这里把这个疑点说出来。孔子要在卫国行道,行道本来跟妇人是无关的,是卫灵公说了算,跟这个妇人南子本来是无关,刚好南子在卫国是很特殊,她控制了卫灵公。子路不悦,应该不是跟这个妇人之事有关,所以这里夫子为什麽「与之祝誓」,为什麽会发誓?如果是跟妇人之事有关的话,夫子不应该因此而发誓,因为夫子是要行道。所以这里面提出一个疑点,等一下我们就会把这疑点给破除掉。雪公先提出这一个疑,这是很多先儒的注解当中没考虑到这点。我们先往下读。
《邢疏》,邢昺的注疏当中,「《史记.世家》,南子使人谓孔子曰:四方之君子,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,必见寡小君。寡小君欲见。孔子辞谢,不得已而见之」。邢昺注疏里面就讲到,他引《史记.世家》,「孔子世家」这篇讲到,当时南子派人来对孔子说,「四方之君子」,就是四方来的这些贤人君子,要来到卫国都是要跟「寡小君」见面,寡小君就是南子。「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」,如果是想要跟寡君(就是卫灵公)做兄弟,也就是你想跟卫灵公和好,「必见寡小君」,就必须要见南子。寡小君是南子自称。也就是说,凡是有人来,想要拜会卫灵公,首先要见过南子,可见得南子那种专横霸道。「寡小君欲见」,南子想要见孔子,但是「孔子辞谢」,一开始孔子不愿意去见。当然这是有避忌,本来行道跟妇人是无关的,为什麽要见妳?但是后来「不得已而见之」,因为卫国这个国情很特殊,什麽都是南子说了算,所以孔子为了在卫国去推行治道、推行礼制,不得已去屈己见南子。
下面我们来看《集注》,《朱子集注》当中说,「盖古者仕于其国,有见其小君之礼」。朱子以为,在那个时候,在某一个国出仕做官,应该先见一下小君,就是见见君夫人,有这个礼。但是这是朱子的臆测,「毛奇龄《四书改错》,遍考诸礼文,无见小君之礼」。毛奇龄,这是先儒,他有一个《四书改错》,就是正本清源,他遍考、考证诸礼文,《周礼》他查遍了,没有说一定要见小君这个礼节。所以朱子这个属于他自己的臆测,当时不是有这个礼的。孔子其实不必一定要去见南子,在礼上没有这条,那他为什麽要去见?当然有孔子特别的苦心,底下给我们做分析了。「刘氏《正义》」,这是雪公引刘宝楠先生的《论语正义》,「窃谓南子虽淫乱,然有知人之明」。这个「窃」是刘宝楠自称,谦虚说,我以为南子虽然淫乱,但是她有知人之明。这个女子也是个聪明人,要不聪明,她怎麽能控制卫灵公?她也知道谁是贤人,谁是小人,她有知人之明。「故于蘧伯玉、孔子皆特致敬」,蘧伯玉是当时卫国的一位贤人,孔子非常讚叹他;孔子到了卫国也是,南子对他们俩都特别的恭敬,当然也不愿意得罪贤人。「其请见孔子,非无欲用孔子之意」,所以南子希望保持她的地位,当然她也想用一个贤人来帮助她。就跟阳虎,鲁国季孙氏的家臣阳虎,他虽然自己没有德行,但是他还想用孔子,他有知人之明。南子也是这样,她自己没德行,她还想见孔子,她也并不是说不想用孔子。只是她用她自己那种女人狭隘的心,也想控制孔子,让孔子能够为她来服务。因为孔子是贤人,又能把国治好,又能听命于她,这不是很好吗?说不定有这个意思,所以「非无欲用孔子之意」,不是她不用孔子。
所以为什麽孔子去见她?大概也是因为孔子想到,如果南子允许灵公重用孔子的话,那可以帮助卫国推行治道。「子路亦疑夫子此见为将诎(音屈)身行道」,子路是怀疑夫子去见南子的时候,是什麽?「诎身行道」,就是侮辱自己,「诎身」,诎是跟那个委屈的屈是一样,委屈自己去行道。「而于心不悦」,子路不希望自己的老师委屈自己去行道,子路实际上是为老师着想,他希望老师能够有一个完美的名节。但是孔子不想自己,他想,自己委屈无所谓,只要能行道就可以。所以师徒两人想的都没错,做弟子的为老师着想,尊师重道;做老师的为万民着想,能够舍己为民,这是此章的内涵。很多人把它误解了,想着为什麽子路不悦?以为孔子跟南子见面,好像有什麽问题,男女之间的问题。这错了,想得太俗了。雪公把这里头的内涵给我们揭示出来,子路不悦,不是因为男女问题不悦,而是不希望孔子屈身行道,侮辱自己的名节而行道。
底下说,「正犹公山弗扰、佛肸(音毕西)召,子欲往,子路皆不悦之比」,子路不仅这次见南子的时候不悦。公山弗扰也曾经召过孔子,这个公山弗扰是季氏的一个家臣,他叛乱,想要召孔子来为他服务;佛肸,这个不念佛字,念毕字,佛肸也想召孔子,佛肸是晋国的大夫赵简子的家臣,他两人都想召孔子,但两个人都是谋反的。当时孔子也想去,子路也不悦。这个原因都是一样的,不希望老师屈身行道。但是老师当时为什麽想去?都是为了希望在自己能被任用的时候,可以藉这个机会推行礼制。你看,全没有为自己考虑。子路为老师考虑,所以不悦。「非因南子淫乱而有此疑也」,这里给我们点清楚了,不是因为有这个问题才有这个疑惑。
「夫子知子路不悦,故告以『予若固执不见,则必触南子之怒,而厌我矣』。天即指南子」。所以他发了誓,实际上这个「天厌之」是说南子会憎厌我。如果我固执不见南子,会触怒南子,南子会厌恶我;厌恶我,也就使卫国不能推行礼制,是这样想的。「夫子言,人而不仁,疾之已甚,为乱。孟子亦言,仲尼不为已甚。可知圣人达节,非俗情所能测矣」。所以夫子是一片仁爱之心,全没有为自己个人考虑,甚至连名节都放下。如果人执着于自己的名节,那还是有我有私,那麽他也就不能真正称为仁人、圣人。他的「圣人达节」,这种心量、这种德行,不是一般俗情所能够臆测的。但是我们这里要细细的去体会孔子的存心。
这里有一个训诂要提一提,就是「夫子矢之曰」,「矢字之注,有誓、陈、指、直等义,以直告之义为是」。「夫子矢之曰」,这里是直告子路的意思,不是说对天发誓,是明白的、直直的告诉子路,如果我不去见南子,南子就会憎厌我。这是雪公的看法,非常有道理。
本文摘录自《细讲论语》钟茂森博士讲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