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宰我问曰。仁者虽告之曰。井有仁焉。其从之也。子曰。何为其然也。君子可逝也。不可陷也。可欺也。不可罔也。】
在《集注》里面,朱子跟我们讲,为我们说明这章的背景,是「宰我信道不笃,而忧为仁之陷害,故有此问」。宰我是孔子的弟子,这个人擅言语,但是他的德不如颜回,对于道的追求就差得很远。所以在《论语》当中,孔子好像至少两次批评宰我。宰我在这里问,为什麽会有这个问?朱子跟我们讲,他是「信道不笃」,笃是他的诚敬心不够,不笃,没有足够的诚敬心,信得不深,所以行得不力。所谓是「信为道元功德母,长养一切诸善根」。如果一个人对于道没有信心,他很难成就。信心是他的推动力,它能长养功德、长养善根。宰我对于仁没有足够的信心,他会忧虑,「假如我一味的去行仁,做仁德之事,假如我遭陷害怎麽办?」他有这个顾虑,所以会问这个问题。
他这里问,『仁者虽告之曰,井有仁焉,其从之也?』这个「仁者」就是一个爱好行仁的人。说如果有这麽一个仁者,虽然有人告诉他,「虽告知曰」就是有人告诉他,「井有仁焉,其从之也」,这个井里头,一个水井里头有仁。这个「仁」有两种说法,一个就是本字,说这个仁如果在水井里,你这仁者会不会入井去求仁?这个问当然是个比喻。另外一种说法,仁当作人字讲,人民的人,井里有个人,有人掉进井里了,仁者会不会从之?从之,就是到那个井里头去救他。当然这是有人实际上是骗这个仁者,说井里有个人掉下去了,你赶快跳下去救人。这个仁者会不会也跟着跳进井里?会受骗吗?宰我之所以问这个话,很显然他担心行仁可能会遭人欺骗、遭人陷害,这是信道不笃的表现。如果真正是颜回这样的人,他就不会问这个问题了,不存在这种问题。这个问题是什麽?他心里有疑虑。有疑虑,就要把它破除,因为疑是最破坏善根的,要断疑生信,他才能够去力行。所以我们为什麽要学习《论语》,学习这些哲理?这断疑。如果疑根没断,往往是什麽?遇到境界来了,可能我们就会迷惑,我们就会无所适从,我们想要行仁,当然就不得力了,所以每天的学习很重要。
我们来看孔子怎麽答覆他。说不定这种问题我们会有,譬如说我一味帮助人,遭人陷害怎麽办?宰我问的问题都代表我们问。走在路上,如果是见歹徒行凶,我是挺身而出,但是实际上那个行凶是演出来的一场假象,结果后来我受骗了,可能我的包就这样被丢了,我为了去救人,结果回头一看包丢了。这都是像宰我一样,设计出一场场景,这个时候,仁者「其从之也」,我们要不要上前?尤其是现代社会,各种形式的欺骗都很多,怎样在现代社会行仁?夫子答曰,『何为其然也?君子可逝也,不可陷也。可欺也,不可罔也』。这个「逝」根据《集注》的解释,「谓使之往救」,君子可逝的逝是使之往救。「君子可逝也」,就像刚才宰我讲的,有个人掉到井里了,朱子是这麽解释,他说有人掉到井里,那麽君子这时候会不会救?肯定去,往就是去,至少到井边。听这个人这麽一讲,他会相信这个人,就去往救,去救人。但是「不可陷也」,这个陷,「谓陷之于井」,为什麽?因为君子跑到井边一看,这底下没人,他也就不会掉到井里去了。真的有人,他可能会下井里去救人;但是他看到是上当受骗,他也就不会陷到井里去了。所以「君子可逝也,不可陷也」,这是夫子就宰我提出来的这个问题来回答。
底下讲得就更加广泛一点了,「可欺也,不可罔也」,「欺,谓诳之以理之所有」。你可以欺一个君子,欺是欺骗,诳也是欺骗,用这桩事情去欺骗一个君子、一个仁人。但是「不可罔也」,「罔,谓昧之以理之所无」,昧就是迷惑,君子可能会被你欺骗,欺骗是像刚才这个,他会到井边去看,但是他不会这麽愚昧,知道你欺骗他了他还会迷惑。他不会迷惑,他会马上发现自己受骗了,就这个意思。
底下我们看雪公引马融的注解说,「可欺者,可使往也」,这个跟《朱子集注》讲的是一样,君子你可以让他去井边。「不可罔者,不可得诬罔,令自投下也」,就是君子不会蠢到这个地步,看到自己受骗了,还会下去,投到井里去。底下没有人可救,他就不会下井。当然这个比喻很浅显,我们易懂。孔子的意思主要就是告诉我们,君子在推行仁德之事业的过程中可能会受欺骗,甚至被侮辱,但是他不会遭受诬罔,不会因此而改变他所行的仁道。所以夫子的意思其实在鼓励宰我,让宰我第一放下疑虑。因为真正的仁者是有智慧的,你欺骗他只能欺骗于一时,而他立刻就会能警觉,而且他会依然保持他行仁的这种勇勐。智仁勇叫三达德,他有智慧,不会受诬罔,就是他不会迷惑,他有勇,他不会改变他行仁之道。
我们来看蕅益大师的注解,「此问大似禅机」,宰我问的话非常像禅门里面的机锋话。这机锋话是所谓直指心源,不容你思考,让你言下要大悟,夫子的答覆就是点化宰我。底下我们来看蕅益大师怎麽说的,「盖谓君子既依于仁,设使仁在井中,亦从而依之乎?夫子直以正理答之,不是口头三昧可比」。宰我问,君子既然依于仁、要行仁,如果现在仁在井里头,按照蕅益大师这个意思,这个仁就当仁德来讲。现在仁德在井里头,你是不是为了求仁你也下井里去?「亦从而依之乎」,是不是到井里去依那个仁?实际上这个话本身已经把答桉揭示出来给我们,行仁之人怎麽会那麽迂腐?所以「夫子直以正理答之」,告诉他的正理就是「君子可逝也,不可陷也。可欺也,不可罔也」,你可以欺骗他到井边,但是他到井边他立刻就明白,他就不会被你陷害,这个是把这个道理给他答覆了。这「不是口头三昧可比」,这不是只弄口头的那个机锋话,实际上已经把那个理给揭示出来了。底下说,「陈旻昭曰:宰我此问,深得夫子之心」。陈旻昭是跟蕅益大师同时代的人,也是位通儒、通佛的学者。他说宰我的这个问题深得夫子之心,为什麽?正好把夫子要阐述的仁的道理能够发明出来。
「盖在夫子,设使见人坠井,决能跳下井中救出。但此非圣人不能,不可传继。故夫子直以可继可传之道答之,如大舜方可浚井,以听父母之揜,彼有出路故也。若寻常孝子,小杖则受,大杖则走矣」。这是讲到,如果是夫子本人,「设使见人坠井」,他如果见到人真的掉到井里了,夫子当然有这个能力跳下井里把人救出来。为什麽夫子他没有这麽回答,而是在告诉宰我,我们行仁的人不能够被人陷害?不能被人陷害,言下,你要是到了井里面的时候,实际上已经被人陷害了。可是夫子即使掉到井里面,他也不会被人陷害,因为夫子是大圣。可是一般人不能像夫子那样有这种智慧、有这种能力,所以夫子不这麽说,这是什麽意思?「但此非圣人不能」,不是圣人做不到到井里去救人,而是这种做法「不可传继」,一般人学不来,一般人真到井里就遭陷害,这个意思。「故夫子直以可继可传之道答之」,这可以被继承、可以传下去的方法,就是告诉你,你被欺骗可以,但是不要遭陷害,这是一般人能够受持得了、能够做得到的。这里举了例子,大舜就是这样。这个例子可能就是指大舜,他父母骗他到井里。到了井里之后,大舜的父母要把他谋害,就把土往井里埋,想把他给弄死在里头。大舜知不知道?他知道,知道父母要谋害他,但是他有没有下去?他真的下去了。大舜能够做到,我们做不到,为什麽?我们没有大舜的智慧、没有他的那种善巧。人家大舜事先就已经在井里面挖了通道出去。历史上真有这个典故,他父母把他活埋,以为他已经死在井里了,又看到他回到家里来了,大吃一惊。大舜好像什麽事都没有发生,不动声色,依旧是孝顺父母。这个我们一般人学不来。他是「以听父母之揜」,就是听任父母来谋害他,但是他知道怎麽找出路。他已经有出路了,所以就任由你去干,恒顺众生。真正的大圣人,他有这样的智慧,所以他不怕下井里,就不怕被你陷害。
但是这种非可继可传之道,你这样去教人不行。将来要是你父母真的要陷害你了,你也就被他陷害了,你没有大舜的这个本事,你就被陷害了,那实际上陷父母于不义,陷父母不义就是不孝。曾子就有这麽一个典故,曾子有一天被他父亲打昏了,因为曾子很孝顺,「二十四孝」里面也有他,很孝顺。父亲打都不避,任你打,打得昏死在地。等救活过来之后,孔夫子就狠狠批评他,说你这样做是陷父亲于不义,如果父亲真的失手把你打死了,你不就是大不孝吗?陷父亲于不义,大不孝。所以对曾子这一类的,属于寻常孝子,「若寻常孝子,小杖则受,大杖则走」,父母要是小打小闹的,拿个小竹条打一打的,那就受一下没关係,受点皮肉之苦,恒顺众生可以;他拿大杖,你一看他来势凶勐,不行,你不能就在那干受,真的会打死人的,你就得走,跑。跑也是孝顺,因为父母在气头上的时候,他一下失手打死了你,这可不得了,他后来会很后悔。所以全都是为了父母。这种是寻常孝子可以继承的方法。
夫子在这里是对寻常孝子讲,寻常人行仁,遇到了人家欺骗、人家陷害,我们应该怎麽做?见到人陷害,我们要走,我们不要上他当。这章主要是讲这个问题,蕅益大师给我们讲得就更清楚了。但是,真有像舜一样的智慧,那是圣人,你来陷害我,我就让你陷害,但是你陷害不了我,这个高明。如果不是真正有大智慧,做不来。所以这个我们自己衡量衡量自己,应该能到什麽程度。但是有一点是不变的,就是我们坚持行仁这种方向,真正以仁为己任,死而后已,这个方向我们不变。即使是再多的人欺骗我、毁谤我、陷害我,我都坚持这个方向,但是我要有智慧避开你的陷害,这明哲保身,全身以行仁,这是夫子给我们讲的。所以你看,夫子很中庸,他不是那种匹夫之勇。
本文摘录自《细讲论语》钟茂森博士讲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