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季文子三思而后行。子闻之曰。再。斯可矣。】
『季文子三思而后行』,就是讲他非常的慎重,孔子说『再,斯可矣』。「再」就是两次的意思,这叫再,一而再;再而三就多了。他说再就可以了,不用到三思而后行,再思而后行就可以了。我们看《雪公讲要》,「《集解》:郑曰,季文子,鲁大夫季孙行父。文,諡也」。何晏的《论语集解》当中说,「郑曰」,郑是郑康成。郑-康成,东汉的大儒,着名的经学家。他考据,这里讲的季文子是鲁国的大夫,季孙行的父亲,文是他的諡号。「文子忠而有贤行,其举事寡过,不必及三思也」。按照郑康成的讲法,或者说何晏《集解》的讲法,季文子为人忠直,忠而且有贤行,他的行为很贤良,是一位贤者。他「举事寡过」,做事很少犯错误,过失很少,所以孔子说不必到三思而后行,再思而后行就可以了。因为他本身都已经很有德行了,做事很谨慎,过错很少,不必想得太多。底下《集注》,这是朱熹,《朱子集注》引「程子曰:三则私意起而反惑矣,故夫子讥之」。程子是朱子的私淑老师,他说,这三思而后行的「三」,到第三次思考才决定要不要行动,这就有一个麻烦,就是什麽?思考到第三次,他的私意就起来了,他私心就起来了。有时候想得太多,愈想愈复杂,这就「反惑矣」,自己都把自己迷惑。「故夫子讥之」,所以夫子算是讥讽他,不用三思而后行。
「『三思』自古解说不一」,有多种讲法,「程说不免胶瑟」,胶瑟是讲他有点拘泥、固执,没有变通。程子刚才讲的,第三次思考就起私心了,这个说得太有点拘泥。因为这个三不应该当作数字讲,你说第三次有点太拘泥了,那第四次、第五次呢?所以不能只当作数字讲。「世有一思即起私意者,何必至于三?」这个讲法确实是这样,你看看世间那些自私自利的人,他不用三思才会起私意,他一思,第一个念头起来就想自己了,何必到第三?所以有私心的人,他第一个念头动了就不对,那他而后行的行为就更加不对了,因为他的思想指导他的行为。所以不可能说第一个思就是圣人的思,第二个慢慢就变成自己的思,第三是变成小人的思,不能这麽讲。「思不宜有所限制」,这个思不能用数字来限制它。
「杨升庵说:《中庸》云,思之弗得,弗措也」。杨升庵先生引《中庸》的话,这是《中庸》里面讲的慎思,思考一定要谨慎。这里讲的「思之弗得,弗措也」,弗是不得,思之不得,就是思考不出来,「弗措也」就是不要放弃它。就是讲我们慎思,一定要思考出一个眉目出来,如果思考不出,不能够放弃。「管子云,思之思之,又重思之」。管子讲的,管子是管仲,说「思之思之」,就是你想,还要再想想,「又重思之」,再想想。「皆不限于三」,所以三思不是讲三次思考而已。「此说可从」,这是讲杨升庵说法可以,我们遵从。「又如《中庸》慎思,内典闻思修三慧,皆是多思」。这个三代表多,而不是数字。《中庸》里的慎思,这是多思的意思。内典,就是佛经里讲的闻思修三慧,这是菩萨三慧,这个思,闻和思和修三慧,皆是多思。
这个思我们也要懂,不是在那苦思冥想,动脑筋想叫思。这个闻思修三慧,实际上是讲智慧,闻是讲接触,一接触就明瞭,这叫思;一明瞭你就知道怎麽做,这叫修。所以他是一而三、三而一,同时完成,这个叫多思,多思是他真正智慧高、智慧多。所以三思实际上它是一个活的数字,不是一个死呆板的数字。「孔子此言『再斯可矣』,」孔子说再思可矣,不用三思,再思就可以。「盖如郑注,专对季文子而发」,这是如郑康成所注,专门对季文子发表的评论。「非言人人凡事再思即可也」,不是对所有人讲的,对季文子,因为季文子就有为人谨慎,而且他很贤良。有的人可能没有他这样的贤良,或者没有他这样的智慧,那麽一定要什麽?思考出一个眉目,最重要的思是思考一下符不符合圣贤教诲,要往这方面思。不是思自己有没有好处或者利益,自私自利,那个思不好。所以再思是要我们懂得达到标准。
蕅益大师注解把这个问题更清晰化,他讲「卓吾云:三,疑也」。李卓吾先生讲,这个三思就是产生疑了。这代表什麽?犹豫不决,他有疑虑。「再,决也」。所以孔子说再思就可以了,不用三思。再是什麽?决定,他不用犹豫了。「要知三,不是三遭」,这很明确了,不是三次的三,不是数字;再,也不是两次。「再」就告诉你,决定了。你一次想到了就决定,也叫再;你想很多次,再决定,也叫再。一定要什麽?最后没有疑惑。当然,通过学习圣贤教诲,我们在决策过程中会愈来愈少疑惑,愈来愈少犹豫。犹豫,这是什麽?愚痴。所以做事犹疑不决,这是痴的一个表现;通过学习圣贤教诲有智慧了,有智慧的人决断事情很快。
最有智慧的人,就是刚才讲的,闻思修三慧现前。闻,一听到,思,就明瞭,明瞭了就知道怎麽做,马上决断,同时完成,这个智慧真正大智慧。这个智慧是什麽?自性智慧透出来了。你要用思考,那是落在意识心里面。用意识心,说老实话,不是智慧,那是通过你的逻辑思维、判断分析得出的结果,往往不是最好的结果。所以这里蕅益大师教我们,要把「再」当作决断的决来讲。决断什麽?不要用思考,学习菩萨闻思修三慧。自己本身要把私心放下,大公无私,你所决断的都是为别人着想,不要为自己着想。为自己着想,你才会犹疑不决,你才会患得患失;你不为自己,没有自己了,你绝对不会有犹豫,那个事情来了,你马上就知道该不该做,对众生有没有利益,你马上就能够观照出来。所以障碍还是在自己自私自利,要把自私自利放下,你才有那种决断力,这就是孔子所说的「再,斯可矣」。
江谦先生补注把这事情的说法更加明确了,说「此孔子教人观心之法也」,你看这说得更精确。孔子教人什麽?观心这个方法,观心怎麽观?最重要的,把心中的自私自利得放下,名闻利养得放下,五欲六尘的享受欲望得放下,贪瞋痴慢的烦恼得放下。放下这些,你心就清、就明了,你就有智慧,一接触,你就马上能明瞭。我们一般都讲某人心水很清,「心水很清」是讲他很有智慧。广州话心水很清,就是讲他有智慧。这心像水一样,如果这个水波浪起伏的,就照不出来;它一定要清,清水,不能是浊水,一定是要平静的,然后它能把外面的境界照得清清楚楚。所以我们用心要学得像清水一样,平静的清水像镜子一样,非常的平,你才能够看到外面,照得清清楚楚。这个就不叫想了,叫观。观是不用起分别执着念头,东西来了马上照见,东西走了马上空空如也,镜子里一个印象都没有,用心如镜,这是孔子教人观心之法。下面说,「思不得其道,虽百思无益。得其道,则再思可矣」。所以思,如果我们不得其道,怎麽叫不得其道?因为有障碍,得不到那个道。本来心是合道,跟道相合,现在不得其道,这是因为有障碍。什麽是障碍?就这十六个字,自私自利、名闻利养、五欲六尘、贪瞋痴慢,十六个字是道的障碍,所以思就不得其道。百思无益,你想得再多也没用,都想不到那个道上,全落在自己自私自利的念头当中,全落到自己分别执着的心意识里头,没有益处。不要说三思而后行,百思而后行都没有用。「得其道,再思可矣」,你的心得道了,怎麽叫得道?你没有那些障碍,马上就跟道合在一起,「道不远人」,只要你把障碍一去除,立刻就得道,心就跟道相合。所以,你起心动念只为天下众生,只有公、没有私,那你要做决定,也不用想,事情来了,立刻你就能决断,「再思」就是决断。
「再思者,真俗双融,空假双照,惟精惟一,而允执厥中也」。江谦先生给我们补注这段很好,真的把妙意都揭示出来了。什麽叫再思?不是说两次思考,搞错了。这个再,蕅益大师说决断,怎麽决断?事情一来,你马上懂得来龙去脉,你马上懂得该怎麽去应付它,决断就有,不用思考,立即就决断。怎麽决断?「真俗双融」,真是讲真心、讲道,这是真;俗是什麽?我们在这世间遇到的种种事情,种种的人、种种的事、种种的物都叫俗。「真俗双融」,这是什麽?心得道以后,得了清净心、得了平等心,它就像镜子一样把外面的俗境照得清清楚楚。照得清清楚楚,不妨碍他的真心。你看我们照镜子,镜子是照得很清楚,那我问,镜子有没有被污染?照好看的,镜子有没有留下好看的印象?照不好看的、难看的,镜子有没有留下难看的印象?没有。真和俗两不碍,又能圆融,这个就是真俗双融。
「空假双照」,空就是讲心性,心性是不可道。「道可道,非常道」,不可道;不可名,「名可名,非常名」。心性是不可道、不可名,眼看不到、耳听不到、鼻嗅不到、舌尝不到、身触不到、意也想不到,叫不可思、不可议、不可触摸、不可听闻,总之你六根没办法缘到的,这是自性,这叫空。空不是什麽都没有,它叫真空。假是讲这些幻相,由心性所变现出来的宇宙万物。心性是本体,宇宙万物是相,相都是假相。为什麽?因为都是从自性变现出来。自性都是空,不可得,哪有说相可得的?所以那个相叫妙有,叫假相。看起来有,实际上没有,就像作梦似的,有一个梦境在,你作梦不是看到梦境吗?梦境里有人、有路、有物、有山河大地,你看到真有,在梦中你看到真有,可是它到底有没有?到底是没有,因为它是梦境,哪真正有什麽山河大地?他那个人也不会跑到你的梦中来。所以那都是假相,假,可是你真看到,所以叫妙假。空假都双照,既照空、也照假,既能够照真空,也照妙有,这个境界完完全全是大彻大悟的境界了。
「惟精惟一」,这是儒家《尚书》里面讲的,「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,惟精惟一,允执厥中」。惟精的精,就讲我们用功很精深。一是什麽?一心。这个惟字可以做思惟来讲,就是我们要思惟达到用功精纯、专一,一心的状态。到了一心,也就没有念头,没有念头那真正得到了本体。「允执厥中」,这个厥是虚词,厥中就是其中的意思。允执,可以说是平心静气、静观执守的意思。所以,「允执厥中」就是我们静观自心,不离自性中道。《尚书》里讲的,这是一种境界,也跟佛家讲的大彻大悟的境界是一样。
孔子讲的再思,其实是讲什麽?真正彻悟,开了智慧以后,闻思修三慧现前,达到这个境界了。对于我们现在没开智慧的人来讲,需要学习,「好学近乎知」,没有智慧,一定要好学,「学而知之」。孔子给我们示现的就是学而知之,他不是「生而知之」。生而知之,恐怕在中国历史上只有唐朝六祖大师,他算是生而知之,一闻千悟,那个我们没办法学。孔子我们有办法学,他是学而知之。
本文摘录自《细讲论语》钟茂森博士讲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