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宰予昼寝。子曰。朽木不可凋也。粪土之墙。不可杇也。于予与何诛。子曰。始吾于人也。听其言而信其行。今吾于人也。听其言而观其行。于予与改是。】
这一段也是夫子评论弟子的境界。当然这麽评论,目的是让我们知道孰是孰非,如何改进。夫子用意是在教学,不是就为了评论人而评论人。我们看《雪公讲要》里面讲,「宰予」,这是一个人的名字,他是孔子的弟子。弟子当中,宰予是非常懂得言语,跟子贡同一类人,也是很会说话,很有辩才的。他「名予,字我」,所以有时候也称宰我。「《论语》记者例当称其字,此直书其名」,本来应该称他的字,称宰我,现在叫他的名,「先儒考证当依古本作宰我」,这是一个文字上的考证。有的版本,就古版本,这里就直接叫「宰我昼寝」。「昼寝,古注多为昼眠,或作画寝,即绘画寝室,有奢侈之义」。这是有两个说法,这里还是当「昼寝」,就是白天睡觉;另一种是说,在绘画寝室里面休息,寝室像个画室一样,装潢非常美,这是奢侈的意思。
「粪杇皆有动静二词义」。『粪土之墙,不可杇也』,有当动词讲的,也有当名词讲。下面说,「此章后节加『子曰』」,这里出现了两个「子曰」。「《集注》胡氏疑『子曰』为衍文」,朱子引胡氏胡寅的说法,就怀疑这第二个「子曰」是属于衍文,就是后来无故添上去的,没有意思的,可以把它删掉。「不然则非一日之言」,另外一种说法,应该是两个时候说的话,孔子说了两段话,分别在不同时间、不同的日子。「刘氏《正义》谓为前后章相发明」,刘宝楠《论语正义》里说,两个「子曰」,前后章是互相发明这个意思,相互的照应,相辅相成的,也是可以保留的。《论语》的解释大同小异,如何解都是仁者见仁、智者见智,只要你能说出一番道理,这就可以立足。
我们来看下面,「昼眠,或昼入寝室休息,古时皆不许」。这是违反规矩的,白天不能睡觉。「宰我昼寝,孔子责其怠惰」,宰我喜欢白天睡觉,孔子就责备他,说他是懒惰、懈怠。「故曰:予如朽木不可凋也」,说宰我就像一个腐朽的木头。本来好的木头可以用来做凋琢用的,结果朽木就不能再凋琢了,就是说它已经没用了,是一个腐烂的木材。「如年久剥蚀之墙壁不可杇也」,杇是粉刷。我们粉刷墙壁,但是这个墙壁已经是年久失修了,而且上面是千疮百孔,腐蚀得很厉害,已经不成完整的墙壁了,你再给它粉刷也没用了。这也是同样的意思,都是责备宰我,说宰我是一个无用之才,竟然白天睡觉。「对于宰予,当如何责之耶?」这是责备得很厉害。
我们再看底下,「孔子曰:原来我对于人」。前面这里特别提一下,『于予与何诛』,诛是责备,「我对宰我该怎样去责备他、责罚他?」可见得孔子说这个话,是有一股非常大的不满,不满意弟子竟然会这样。当然这也是做个样子给我们,让我们知道是非善恶,什麽当学,什麽不当学。我们不能跟着孔子那样表演,就跟着去一起责骂宰我,咱们哪有这资格?孔子教我们见贤思齐,见不贤当内省,自己得反省。所以看到宰我昼寝,我们得反省自己有没有。
当然这话也得说回来,当时古代因为晚上没有电灯,一般来讲日落而息、日出而作,太阳下山,天要黑了,黑了就要准备睡觉。一般来讲像香港这个地方,晚上七点就黑天了,你七、八点钟就要睡觉了,睡得很早;早上起来也不能起太早,因为没有电,这古代照明不方便,所以晚上睡眠足够睡的。白天正好趁天亮,你可以做事情,就不能浪费时间去睡觉。所以古人,像孔子不允许白天还要睡觉。白天应该抓紧天亮的时间去干活,去工作,晚上睡得足够。我们现代人都有电,晚上都是可以加工了,晚上可能会睡得比较晚一些。早上要是起早一些,中午也想休息一下,打个盹,睡个半小时、睡一小时,这个也不为过。这是什麽?因为生活方式不同。我们不能够死呆板,学得太呆板就不行。我们要体会圣人教学的意思,是教我们不能懈怠、不能懒惰。像我们现在早起,纵然不能四点钟起来,你五点钟能起床,这就很不错了。五点钟天也还没亮,六点就亮了。你起来之后你能读读书,念念《论语》,听听圣贤的教诲,然后吃早餐,然后去上班,再工作。晚上你可以看看书,但是也不要太晚睡,人休息最好不要超过晚上十点钟。这样你十点钟睡,早上四、五点钟起来,你也是睡眠很够。实在你中午有点睏倦,躺个半小时,歇歇你的身体,养养神,这就很好,就是不要懈怠。如果早上八、九点钟都不起来,晚上又不睡觉,完全是跟天时运作相反,孔子就会批评了,你「朽木不可凋也,粪土之墙不可杇也」。所以,这让我们体会圣人的原意,是让我们不能懈怠、不能懒惰,要勤奋好学。特别是年轻人,「黑发不知勤学早,白首方悔读书迟」,古人都是这样感叹,学习都得趁年轻,要做一番事业,都要有勤恳工作这样的作风。
底下我们再看雪公的《讲要》说,「孔子曰,原来我对于人,听其人之言,即信其人之行」。这是原来,孔子说,我听别人讲了,我就相信他。可是现在,「今我对于人,听其人之言,不能尽信」。现在我改了,听你讲,我不能够完全相信。「而须观察其人之行」,要看看你真正是怎麽做,所谓听其言、观其行。「于予与改是」,这是夫子讲,我是因为宰我才改变我这个态度的。这是说明什麽?宰我确实很会说话,可能他给孔子的印象,他也是个勤奋好学的人。结果夫子一看他不是这样,还睡懒觉、懈怠,所以孔子在这里批评得很严重,说我再也不相信人了,其实就是不相信宰我,「要听你讲的话,还得看看你的行动是不是真的」。
下面说,「孔安国注,改是者」,这个『于予与改是』,就是改了什麽?「始听言信行,今更察言观行」。原来是听了就信,现在听了还得要听一听他说这个话是不是真诚,再看看他的行为是不是符合他的言语,是不是言行一致。「发于宰我昼寝也」,这个改变是因为宰我昼寝。所以你看看,孔子批得很厉害。好像《论语》里面批得这麽厉害的不多,一般对弟子,最多像他评论子路、公西华这些,说「不知其仁」,不知道他是不是仁人。换句话说,他们不是仁者,「但是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」,讲得都很含蓄、柔和。可是孔子在这里讲的,可真的是一点都不含蓄。这个意思,「此意是说,由于予之昼寝,使我改为察言观行」。这是批了又批。第一次是批他「朽木不可凋也,粪土之墙不可杇也」。第二次又批他,说我现在再也不能够随便相信人了,要听其言、观其行才行。批了又批,骂了又骂,这是什麽意思?蕅益《四书解》里讲,「责宰我处,可谓雪上加霜」。深责宰我,雪上加霜,批了又批,这个意思是为了藉这样的例子来教化大众。为什麽?因为懒惰是很不好的习气。人一懒惰,基本上这一生就很容易荒废,蹉跎岁月了,做什麽事都做不成。所以孔子是以宰我这一例来教化大家,不是说宰我真的是很差,宰我也是难得的七十二贤之一。但是老师把这个辫子揪出来,痛斥一顿,然后教化大家要勤奋、要努力。
所以蕅公蕅益大师讲,「卓吾云,乃牵联春秋之笔」。李卓吾先生讲过这个话,说批评宰我是「牵联春秋之笔」。孔子着《春秋》,也是所谓「乱臣贼子惧」,那些不正经的人,他们看了都很害怕。怕什麽?自己留下千古骂名。《春秋》确实笔锋都非常的严厉,善恶都非常分明。目的,圣人的意思无他,就是让我们能够断恶修善。在这里批评宰我,批评得这麽严重,就是让我们深刻的懂得人不能懒惰、不能懈怠、不能蹉跎岁月、不能因循度日荒废自己一生,尤其是年轻人。所以早上真的得早起,「朝起早,夜眠迟,老易至,惜此时」,这才能够免得孔子骂你朽木、粪土。先儒也有说,实际上宰我是为了帮助孔子去教化大众,故意做出这麽一种行迹,做个表法,挨孔子骂,提醒大众,「不能学我」。这是有先儒这麽讲,就是「託迹受责」。託自己这种昼寝的行迹,受老师的责备。这是宰我的一种苦心,教化弟子们、教化同学们。这是什麽?师生之间互相表演,把这个教化就能够烘托出来,所以做弟子的他有这种心。不能想老师骂我,心里就很不高兴,甚至会产生逆反心理,那不行。这样,我相信孔子也不会骂你了,孔子知人,特别知人。你看《论语》里面,谁问孔子哪个弟子怎麽样,孔子所说的很明白,谁有什麽优点、谁有什麽缺点,孔子心里清清楚楚。他为什麽能够骂宰我?要知道,宰我能受教。如果宰我不能受教,孔子绝对不会骂他,骂他不就结怨了吗?所以从这里我们能够看到,宰我也是一个很难得的弟子。为什麽?他能挨老师骂,老师深刻的责备他,这说明他有根基,能受教。
我们也跟着恩师十多年了,恩师的弟子里面我们也看得很多。有的恩师不骂,有的骂得很厉害,让我们在旁边看到,都为他心惊肉跳。这是什麽?恩师教学法跟孔子是一样,这一责备让大家就警醒了,不能够犯这同样的错误。所以我们在老师旁边要懂得学,不能看老师骂这个学生,你也会看不起这个学生,你全错了!要自己反观自己,我有没有这个毛病?有则改之,无则加勉,这叫善学。老师骂我,我们心里不能不平。
我就曾经有一次,这向大家忏悔。在二OO三年,我跟恩师到日本,参加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一个会议,连日来都是舟车劳顿。老人家也都八十岁人了,很辛苦。我们做弟子的很惭愧,不懂得去体谅老人家,以为老人家身体非常好,精神很好,比我们年轻人都强,所以没想到让老人家多休息。结果有一次,就在京都,我们陪着老人家一起用餐,用餐用到一半,就来了一批学传统文化的华人,来了之后,他们都要来拜见恩师。当时我浮躁的心就起来了,我就跟大家表示很热情说,「大家来坐来坐,现在老人家在这里,很难得见一面,你们有什麽问题,可以问」。当时老人家还没吃完饭,所以现在想起来,我们真的是非常惭愧,没有真正为老人家着想。一见到这些居士们,当然也是一种热情,但这热情里面其实有一种名利心,表示自己,你看,很能够为他们结法缘,好像我在这个地方能够主持这样的法缘,内心深处是种名利。而有自己的一种名利心的时候,全没有考虑到老人家的身心感受。结果当时老人家就责备我,也是责备得非常厉害,他说什麽?说「你这是攻击老人!」我这一听,攻击老人?这词用得这麽厉害,我愣住了,当面就斥责我。然后跟我讲,「你到晚年你会有果报的」。这跟孔子责备宰我是差不多口吻,「朽木不可凋也,粪土之墙不可杇也」。我当时知道自己做错了,我马上跪下来向老师道歉。
但是我当时还没有完全明白。后来我自己回头想一想,这次真的是太不对,这是确确实实攻击老人。老人家这麽大年纪,而且参加会议是非常劳累的,老人家要会见这麽多的人,还要处理这麽多的事,还要演讲,即使是铁打的身子他也会累。为什麽我们不考虑这个?所以当时我想起来,哭得很厉害,忏悔。我一个人在机场哭了一大场,从日本飞回来的时候,我一路上都掉眼泪。所以后来就特别的注意,要维护老人家的健康,还有他的身心各方面要让他舒适一些,毕竟八十四岁的人了,他体力、精力肯定是比年轻的时候要差。我们都希望他能够长久住世,应该爱护他老人家。所以你看我们协会这里的义工们,真的是非常难得,他们都是存有保护老人家的心。有时候好像做起来让别人都不了解,好像挡住你,不让你跟老人家见面。那是什麽?你得要体会这些义工他们的苦心,如果他不这样保护老人家,天天成千上万的人来见,那不是累死人了?还讲不讲经?为了你,老人家早走了,那你是功德还是罪业?义工这麽做,既爱护老人家,也是爱护你。懂得这个道理,我们就懂得体谅。
前天我又犯这个事。老人家吃饭的时候,有一位同修就非常想见老人家,我说现在老人家在吃饭。他哀求,哀求了二、三回,我的心就软了。结果我就说,「这样吧,你见一见就走。」他就去见了。老人家正在用餐,本来用餐,礼貌上讲不能够去敬礼的。这是在《沙弥律仪》里讲,见师长在用餐的时候,不能够顶礼、不能够问讯,见见就走了就好。结果,当然他也不懂这个礼,我也没跟他说,我自己都忘了。结果就见了,见了之后,我让他不要顶礼,结果他三鞠躬,深深的鞠躬,结果老人家说,「好好,去吃饭,去吃饭。」老人家是很慈祥,但是我心里觉得不对了。后来梵师把我揪到一边跟我说,「《沙弥律仪》里讲,吃饭的时候,不能给师父顶礼。你怎麽这个都不懂?」我说「对,错了,错了。」这是什麽?还是这个毛病,虽然没以前那麽重,现在根还有。这次恩师没骂我,只能自己自责。所以大家看我,我犯了这个毛病,你们就别再犯这个毛病了。其实真正跟恩师学习,听老人家的法,真正依教奉行,像颜回那样不违如愚,老实真干,你听话,依教奉行,你才是真正恩师的学生。
本文摘录自《细讲论语》钟茂森博士讲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