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子夏问曰。巧笑倩兮。美目盼兮。素以为绚兮。何谓也。子曰。绘事后素。曰。礼后乎。子曰。起予者。商也。始可与言诗已矣。】
这段话是孔子的弟子子夏向孔子请问,孔子跟他的对话。子夏在孔子弟子当中是文学第一,对《诗经》非常熟。《诗经》虽然讲的都是生活的一些平凡的事情,可是里头寓意非常深刻,而且往往是意在言外,所以子夏读诗反覆吟咏、反覆参究,今天就把一句《诗经》的话来向夫子请教。『子夏问曰,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,素以为绚兮』,他说这句诗『何谓也?』是什麽意思?这三句,《朱子集注》说这三句都属于逸诗,飘逸的逸,也就是不是出自于《诗经》原文。实际上朱子考据有差,这三句前两句,「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」是属于《诗经》里头的,不属于逸诗,它出在《诗经.卫风.硕人篇》,这篇诗的第二章。后一句「素以为绚兮」确实在《诗经》里就找不到,就属于逸诗。「硕人」这篇诗是讚美当时卫国卫庄公的夫人庄姜,这首诗讚美这位庄姜非常的贤美。虽然她很贤能、贤慧,而且很美丽,但是卫庄公当时因为宠爱他的姬妾,就被迷惑了,所以就疏远了庄姜。卫国的人民也非常的同情庄姜,所以就有这首诗流传下来。
「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,素以为绚兮」,根据汉儒马融的注解说,「倩,笑貌。盼,动貌。绚,文也」。这个倩是讲她笑容的样子,巧笑是笑得非常美丽。这个盼是她的动貌,动,特别是指她的眼睛,美目就是美丽的双目、双眼,在那里动的时候也非常好看。这个绚也是指美的样子,五彩的样子,叫绚丽多彩。大概是这位夫人本身就是天生丽质,再加上一些化妆,就更显得绚丽多姿,非常的美丽,说这样的一桩事情。根据《诗经.毛亨传》,这毛亨的注解,我们通常讲毛诗,就是《诗经.毛亨传》。他说,「倩,好口辅。盼,黑白分」。这好口辅,口辅是指面颊,面颊很好看;黑白分是指眼眸跟眼白是黑白分明,这都是形容容貌之美。这句话简单的讲就是,这位夫人巧好的一笑,面颊就展露美的笑容;美目一转动,黑白分明,十分的灵活。「素以为绚兮」这个素,是指她面颊、美目,她原来的这种面容就非常好;再加上有巧笑,这是很好的笑容,还有眼睛在盼动的那种情形,就更加的美丽了。
子夏向孔子问这句诗是什麽意思,当然,肯定子夏不是问字面上的意思。字面上的意思,刚才我这一解释,大家也都很好明白,我相信子夏当然对字面的意思是没有问题的。他问的意思肯定是问言外之意是什麽,这句诗里头有什麽寓意。孔子跟他回答说,『绘事后素』。回答得既简练,又直截了当的把那个意思给他点出来。绘事后素是什麽意思?在字面上解释,绘事,就是绘画这个事;素,一般是讲那种用缯或者绢做成的丝织品,一般是白色,素色,可以用来绘画,像绢这种丝织品可以在上面绘画,当作画纸一样。所以一般来讲,「素」我们就解释为素地,就是白地,可以用来画画的这个丝织品。因为白色的可以上彩色,你在上面画什麽颜色都可以。
绘事后素,这显然是比喻。就子夏提出这句诗来讲,素比喻美女的面颊、美目这些天生的面容,这属于美的素质;绘事就用来比喻巧笑、美目盼动这些姿态,美的姿态。有美的素质,又有美的姿态,合起来就真的非常美。所以就像画画一样,先要有一个白绢,然后你在上面可以绘彩。所以,绘事必须是在素地之后,要画在这个素地之上,所以称为「绘事后素」。这是古注里面的一种说法。
朱子的解释稍有出入,他说「绘事后素」,绘事是「绘画之事」,没错;后素是「后于素也」,这也没错。可是什麽叫素?朱子引「《考工记》曰:绘画之事后素功。谓先以粉地为质,而后施五彩,犹人有美质,然后可加文饰」。朱子就把这个素解释成素功,而不是素地,素地是指那个白绢,你直接在上面画画。朱子认为这是讲素功,就是你在画画的时候,就好像你先画一个轮廓,这是属于质地,画出来之后你再施上彩色,五彩的颜色,然后你才能成画。画轮廓的那部分,就属于素功。这样讲当然也是可以讲得通的。它就比喻这素功如人的美质,美容天生的;再加上文饰,装饰打扮,这就美上加美了。
朱子的这种说法,近代的儒者有批评,觉得还是以素地的意思在《论语》当中比较妥当。我们对这种在训诂学方面的考究(虽然没有一定定论),我们也可以姑且放在一边;这些不同注解讲到的意思,它们都是相通的,也就是说,「绘事」要放在「素」之后,不管那个素是什麽素。孔子的意思当然也不是停留在绘画的事情上,也是有弦外之音。孔子说的什麽意思?子夏听了以后,他马上就悟,他就说了一句,『礼后乎』。结果孔子就肯定他,『子曰:起予者,商也。始可与言诗已矣』,证明子夏听明白孔子的意思了。原来孔子是以绘画的事来作比喻,来解释这首诗;子夏又由这首诗就悟出礼,称为「礼后乎」,礼要在后。
在礼之前的是什麽?根据杨龟山的解释,「忠信之人可以学礼」。雪公引杨龟山这句话点出来,忠信之人可以学礼,说明礼是以忠信为主,以忠信为前提,没有忠信,学不到礼。所以称为「礼后」,讲的是礼在忠信之后。雪公的解释有一句话说,「三段为子夏所悟,忠信为主,礼在质后。忠信是素,礼喻绘事」。这三段就是讲「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,素以为绚兮」,子夏悟了,他悟出什麽?礼是以忠信为根本的,所以儒家讲「主忠信」。前面我们读《论语》也读到这章,「主忠信,无友不如己者」。忠信是讲他的心,讲礼的根本。忠信就是仁,所以你看「八佾第三」这篇前面也讲,「人而不仁,如礼何?」说明礼之体为仁。先有这个根本,然后讲礼,这就是美上加美。所以忠信是素,素是比喻忠信,绘事比喻礼。绘事是那种文采,绚丽多姿的文采,看着很好看;但是这个好看的文采,必须建立在美好的质地上,这叫「绘事后素」。否则,只有文采,而没有很好的质地,那就是虚伪的。朱子的解释也说,「礼必以忠信为质,犹绘事必以粉素为先」,说的也是同样的道理。
当子夏讲「礼后乎」这句之后,孔子知道子夏听明白了,他悟了,于是讚叹、称许他说,「起予者,商也。始可与言诗已矣」。根据汉儒包咸的注解说,「孔子言,子夏能发明我意,可与共言诗已矣」。孔子说什麽?子夏听明白我的意思了,而且能够把我的意思阐发明瞭,发明出来,所以就可以跟子夏谈论《诗经》了。子夏能够举一反三,从事可以悟理,从孔子所言而悟孔子之所未言,这样的人有悟性,可以跟他谈论诗。没有悟性的人,他谈诗谈不来,他就在事上论事,他不能从事上悟理,这个人就不能够跟他谈诗。所以学诗真要有悟性,可以悟言外之意、弦外之音。孔子的称许说,「起予者,商也」。《朱子集注》说,「起,犹发也」,起当发字讲,就是发明。「起予」,予是我,孔子自称,就是说「言能起发我之志意」,可以把我的意思发明出来。朱子又引「谢氏曰」,宋儒谢良佐,「子贡因论学而知诗,子夏因论诗而知学,故皆可与言诗」。子贡,我们前面看到「学而篇」第十五章,当子贡问孔子「贫而无谄,富而无骄,何如?」孔子回答说,「可也。未若贫而乐,富而好礼者也」。于是子贡立即联系到《诗经》上的话说,「『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』,其斯之谓与?」是不是就讲到这个意思?孔子这时候也称许他说,「赐也,始可与言诗已矣」。为什麽?因为能「告诸往而知来者」,说一句他能够悟两句、三句。子贡自己说自己能闻一知二,孔子也是默许的。这一段,子贡的话是跟夫子请教求学,「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」,是他治学的功夫要不断提升,所以讲「论学而知诗」。在这里这段话,夫子对子夏也讲了跟对子贡讲的一样的话,「始可与言诗已矣」。在这里,子夏是直接论诗,用《诗经》来向夫子请教,通过论诗,他能知学。学什麽?夫子之道,「主忠信」,学的是忠信之道,学的是礼。这都能够举一反三,都可以跟他们谈诗。所以学习真要有悟性,不能够死在句下,就文句来谈文句,孔子不跟你谈了。
朱子又引「杨氏曰」,这是宋儒杨时,「孔子曰绘事后素,而子夏曰礼后乎,可谓能继其志矣,非得之言意之表者能之乎?商赐可与言诗者以此。若夫玩心于章句之末,则其为诗也固而已矣。所谓起予,则亦相长之义也」。孔子讲到的「绘事后素」,表面上是谈绘画这桩事情,先在白绢上,然后你去画,涂上彩色,这种事情。子夏能够悟到礼要这样学法,礼要在忠信之后。这是什麽?能继夫子之志。夫子的志向就是把忠信之道传于天下,用的方法就是礼。子夏能悟到这点,深得夫子的传承。他能够由事联想到后面的寓意,这并不是说就在文字的表面,停留在表层意思上可以能够悟得出来的。所以,「商」就是子夏,「赐」是子贡,两个人都能够有资格听夫子言诗。子夏名商,赐是子贡的名字。如果我们在章句的枝末上去寻思,就把诗文义理只固在表层上,不能够深挖言外之意。所以学要懂得贯通,这个就不是死学,是活学。
从这里我们能够看出,学儒要怎麽学?读《论语》,读圣贤书要怎麽读?要懂得贯通,所谓触类旁通。要通,这个不是靠你学得多、知得广就能够达到的。学得多、知得广叫记问之学,不可以为人师,不能称为学儒。我们学得怎麽样才能真正贯通?必须要一门深入,长时薰修,你这个心才能定得下来,心定才会生智慧,你的悟性才出得来。你看子夏学诗,这麽简单的一句诗,这表面的意思就讲一个美女的样子,一般人读了念念就过去了,怎麽还会在里头去深挖言外之意?子夏,我们可以想像出来,一定是反覆在吟咏这首诗。反覆吟咏有点像禅宗的参究,他不用心意识,他不去思惟这到底什麽意思。他自己觉得没通,没通怎麽办?他这个疑情在那里,他疑情一直不断,就是他的参究没有断,注意力非常集中,全神贯注的都在参这首诗到底什麽意思。他不是用想,他是用参,想是用你的意识,思惟想像,那叫胡思乱想,那不叫参;参是你疑情在,存着这个疑情,然后在老师的点悟下,一下就通了,这就悟了。这一悟之后,夫子讲「始可与言诗已矣」,这个始,是从现在开始,因为你已经悟了。你悟了,才能够真正跟你谈诗,要不然谈诗谈的你也听不懂,孔子就不跟你谈。
所以,学圣贤经典不能只在寻章摘句上用功夫,真正是修定,一门深入。你看子夏这一句诗也能悟入,一悟入,一通百通,整部《诗经》全通了。所以夫子才跟他讲,「始可与言诗已矣」,这个诗是整部《诗经》,你都通了,才跟你谈。《诗经》通了,一切圣贤经典都通,一经通一切经通。所以圣人的教育是培养你悟性,不是一味的让你学知识,你知识学得多,反而悟门给堵住了。先要一门去深入,通了以后,学其他的就快了,一接触就明瞭。夫子这里讲,所谓「起予」,这个起,也有教学相长的意思。我点你,你马上能够悟入,这也是让我还要继续提升,我才能够将来更教好你。这是师资道合,老师提点学生,学生又促进老师,教学相长,这样的教学是很快乐的。君子有三乐,其中一乐是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。这是真正英才,很有悟性。
蕅益大师的解释说,「素以为绚,谓倩盼是天成之美,不假脂粉,自称绝色也。人巧终逊天工,故曰绘事后素」。这个解释让我们就更加明瞭。「素以为绚」,素跟这诗联系在一起,是讲她的「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」,这个面容、美目都是天成之美,天生丽质。生来就这麽美,不用上脂粉,就是一个绝色。换句话说,上脂粉、打扮装饰,这是属于人工,人巧,巧工,但是比天工要逊色,天工是天生丽质。所以绘事后素是讲人的巧工放在天工之后,要先有天生丽质,再加以脂粉,那才是美上加美;如果一个人不美,怎麽打扮,还是太造作了,愈打扮还显得愈不自然,那个美就失掉了。
所以这「后素」是「后者,落在第二义之谓,非素质后加五彩之解」。蕅益大师纠正了朱子的这个解释。朱子以为是先有素质,再加上五彩;但是蕅益大师讲,这个后不是先后的后,它讲的是第二义,素是第一义,绘事是第二义。什麽是第一义?忠信是第一义,后是礼后,礼是第二义。所以蕅益大师讲,「礼后乎者,直斥后进之礼为不足贵,亦非先后之后」。所以后进之礼,这是第二义。第一义是什麽?礼的本质是仁,仁的本质是性德。所谓率性而行,「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」,这是讲到它的第一义,这个性是自性。随顺自性而行出来的,那叫性德,自然合乎礼,不需要造作,不需要人工,自然而然,这是第一义。后进之礼,这已经不自然了,我们的自性迷失掉,性德不能够自然流露出来,这怎麽样?需要通过学礼,这第二义。需要用我们的意识进行妄想分别执着的判断,然后才去合乎礼,这里头已经有造作,所以这种造作就不足为贵。但也是应该的,我们既然已经失了自性,迷失自性,那必须要克己复礼,以求有一天回归到第一义上,那就是率性而行。所以这个后,不能讲先后之后,它不是个时间观念。它是讲,先是讲先天,率性的性德流露,后是后天通过教育,就是「修道之谓教」,要有通过教育。教育里头当然是通过妄想、分别、执着来加工处理,有造作的味道,但是能合乎礼,也算不错了。
蕅益大师讲,「卓吾云:与言诗,非许可子夏也,正是救礼苦心处」。「非许可子夏」,就是孔子讲「始可与言诗」,这不是简单的称许子夏而已,而是突出强调「礼后」这样的意思在里面。礼要在忠信之后,这是救礼;礼要是没有忠信的根本,这礼也就只有形式,是一个空礼,已经是死了的礼。要救它,必须从根本上救,就是把人心救回来,让人心能够忠信,这是救礼的根本,这是夫子真正苦心处。通过称许子夏,点明让大家更重视修礼之根本。
本文摘录自《细讲论语》钟茂森博士讲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