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子游问孝。子曰。今之孝者。是谓能养。至于犬马。皆能有养。不敬。何以别乎。】
这是孔子一个弟子,子游向夫子问孝,问行孝之道。『子游』,朱子解释说,「孔子弟子,姓言,名偃」,言偃。这位弟子是在孔门四科里面文学最好的,他跟子夏两个人,子游、子夏两个都是文学最好,孔门四科是德行、言语、政事、文学。他在这里问孝,他没有问文学方面的事,他问德,孝是德之本。虽然他是文学第一,他问的是德行,从这里我们也能够了解到,其实孔门所有的教育,四科都是建立在德行基础上,文学也是以德为本。如果没有德行的文学,怎麽能称为真正的文学?所以子游在这里问孝,也给我们一个很深的启示。从事文学,就是我们讲的精神修养、艺术,这些创作工作的人,这是给我们一个很大的启示,必定是以德为本,为弘扬道德服务的。
他向夫子问孝,夫子回答,『今之孝者,是谓能养』,养,朱子说,「谓饮食供奉也」。这个养,古音是读样,我们这里用今音,用现在的比较容易懂,这个养就是奉养。孔子说,今之行孝的人,今是现在,今天的社会,他们以为行孝就是能养。这个「是谓能养」的是字,按照邢昺的《注疏》作唯字讲,谓是说,所以「是谓」就是「唯说」。所以今之孝者,唯说能养,只是说能养父母就行。能养父母,这就是孝吗?孔子这个语气一转,底下说『至于犬马,皆能有养』。有养何止是为人子,至于犬马,犬(狗)、马是家里养的,这些都是畜生,牲畜,牠们都是为主人服务的。狗能看家,马能当坐骑,这些牲畜都能够以牠的体力来奉养主人,这叫能养。「至于」,这是把这两件事连在一起讲,为人子能养父母跟犬马能养主人,这两件事连在一起讲,让我们通过这样的类比,了解到底孝是什麽含义。
『不敬,何以别乎』,犬马也能够养主人,但是牠不知道敬主人,牠只是完全服从,被逼的服从、被驯服的,牠不会再主动想着主人有什麽其他需要,就做牠自己能做的那件事情。如果人不知道对父母礼敬,就像夫子前面讲的「生,事之以礼」,只是给父母一些衣食,父母的基本需要能满足,乃至给父母再好的物质供养,但是不能恭敬父母,这跟犬马又有什麽区别?犬马也是养主人,你为人子养父母,这两个类比,为人子跟这些畜生有什麽区别,区别在哪?「不敬,何以别乎?」如果你不能恭敬父母,你跟犬马养主人没啥区别,也就是说,跟畜生没有什麽区别,夫子讲的是不客气的话。换句话说,孝养父母,最重要的是有恭敬心。所以这里是把犬马跟人子做比喻联系起来,突出孝道真正的含义在一个敬字。敬是在心,不敬就跟畜生没啥区别,所以这里讲的着重是心地上的尊敬;前面孟懿子问孝,着重在事相上的礼。有其事必有其礼,有其心必有其事,所以心里有敬,他身体的动作必定符合礼。所以这个跟孟懿子问孝的答覆是相贯通的,这是一种说法。
另外,在《论语集解》里头又有一种说法,这个说法也讲得很好,它不是把人子跟犬马来做比喻,来做类比,它是把父母跟犬马在一起类比。《集解》里头说,「人之所养,乃至于犬马,不敬,则无以别」。就是人所养的畜生,犬马是畜生,那是养;养父母也是养,养父母跟养犬马有什麽区别?在于敬与不敬。如果不尊敬父母,不能事之以礼,不能以真诚恭敬的心来奉养,真的跟养狗、养马没区别。这里是把犬马比喻成父母,这讲的就更加深刻,更厉害了。朱子也是引用这样的说法,他说到,「犬马待人而食,亦若养然。言人畜犬马,皆能有以养之,若能养其亲而敬不至,则与养犬马者何异?甚言不敬之罪,所以深警之也」。他说狗、马这类畜生,每天就等着人给牠喂食,人也是养牠们。人养这些犬马,都能够给牠物质的供养,给牠衣食温饱。现在人养宠物,更加的关心备至,有宠物穿的衣服,有小狗、小猫穿的衣服,每天给牠洗澡,病了能上那些宠物医院,这都是养,跟养其亲有啥区别?如果养父母,尊敬心没有了,真的就没区别了。这是给我们深刻的说明不敬之罪,如果我们以养犬马之心养父母,叫大不孝、大不敬,怎麽能说孝?这是夫子深刻的警醒我们,不要会错了孝道的意思,以为养父母就是孝,大错特错;当然不养父母更是不孝,养父母在于敬。
曾经有一年母亲节(五月份的第二个星期天)之前,广州日报派出记者去採访母亲,不少人的母亲,然后採访这些母亲的儿女。这些母亲多半都是一些企业家、大款的母亲,这些儿女都是大款。先问这些儿女,「母亲节快到了,你们打算怎样报答你们母亲养育之恩?」这些儿女就说,「我要赚多多的钱,给我母亲买一栋别墅、买一部洋车来奉养自己的母亲」。然后又去问问他们的母亲,「妳希望儿女怎样孝养妳?」这些母亲都没有说要洋房、要洋车,反倒不少人说类似的话,说什麽?「我就希望我那儿子不要太忙了,母亲节中午能够陪我吃顿饭。」你看,母亲要儿子的报答并不高,连这话都说出来了,证明她的儿子恐怕很少跟他母亲一起吃饭,恐怕一年都没来探望过母亲几次。母亲是需要恭敬、需要尊重,需要自己的儿女养她的心,对这些物质都是其次。假如说你拿那些很好的物质来供养母亲,但是没有恭敬心,有的人就是认为,「反正我每个月给母亲钱用,已经算不错了」。这话也不能说错,因为什麽?在现代也真的算不错了,现代人真是连父母都不去养,把父母看得犬马都不如;古人至少能养父母之身。所以现在真的,拿钱来供养父母真算不错了。可是这跟孔子孝道的标准差得还是很远,为什麽?孝着重在敬字,能敬父母这才叫孝。所以奉养父母的时候要深爱婉容、和颜悦色,让父母生欢喜,这是养父母之心;更重要的养父母之志,父母对我们的希望,大多数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够成人,所谓望子成龙、望女成凤,父母皆然,都希望自己的儿女争气,做个有德行、有学问、有操守的人,为社会大众尊重的人,我们能不能做到?这是养志。
朱子又引胡寅先生的话说,「胡氏曰:世俗事亲,能养足矣。狎恩恃爱,而不知其渐流于不敬,则非小失也。子游圣门高弟,未必至此,圣人直恐其爱踰于敬,故以是深警发之也」。胡寅先生说,世俗人侍奉父母,只停留在能养他的身体,养其口体而已,对父母就没有礼敬。譬如说跟父母很亲近,就容易生起慢心来,因为太亲近了,也就没有讲求规矩;父母也溺爱自己的儿女,也就没有要求儿女去依礼而行,这种爱就流于不敬。这个爱的心是好的,可是一定要有礼敬,不可以变成溺爱,变成这里讲的「狎恩恃爱」,随便了,父母跟儿女都没有长幼尊卑的分别。譬如说父母如果陪着孩子玩,成天把自己的儿子放在肩膀上,让儿子骑在父母的头上,这是一种爱的表现,但是老这样做,慢慢就让孩子对父母不起恭敬心,这个不是小的过失。父母有爱的一面,也有尊的一面,他是要尊贵的,儿女要尊敬父母。所以父母要做到君、亲、师这三种角色,君就是领导,作之君,做儿女的领导,下属见领导都得恭敬,都得行礼;作之亲就是爱他,这个是父母的角色,真是爱他的;作之师,做他的老师,教他,父母教儿女如何行孝,扮演好君亲师的角色。儿女的心目中,也应该把父母看成是君亲师,不能光有亲这一面,还要有君这一面,还有师这一面。尊敬父母,这是君的意思;关爱父母,这是亲;向父母学习,就是把父母看成老师,这个孝道才能完全立得起来。所以为什麽现在社会,孩子小的时候还挺跟父母关係融洽,互相都能够关爱,但是长大了,儿女就不理父母,看不起父母?因为小的时候根没立好,爱就变成随便,没有规矩,流于不敬。
子游是孔门的高足,高弟,非常有成就的弟子,当然他未必不懂这个道理。孔子给他点示这种道理,不光是给他讲而已,更重要的是向世间人说明这个道理;当然,也很有可能子游对于父母也是很尽孝,但是恭敬心可能不够,才引发孔子这样回答,孔子是因材施教,圣人的教化绝对是可以流传万世。所以圣人唯恐父母和儿女这种爱过分了之后,超过了规矩,超过了限度,就随便了,敬没有了,父母对儿女也不能称之为慈,儿女对父母也不能称之为孝。所以,一定要用礼来规范它,「生,事之以礼;死,葬之以礼,祭之以礼」,这就非常重要,用礼做为一个节度,这是深刻的警醒世人。
蕅益大师《注解》里讲了一句话,「以犬马养,但养口体。能养志者,乃名为敬」。这是把犬马跟父母连在一起讲,这是第二种说法。养父母跟养犬马不同的地方就在于敬,养犬马是养其口体,给牠喂吃的,养牠的身体;我们对父母的养,不能只停留在这个阶段,孝有三个层次,所谓养父母之身、养父母之心、养父母之志。养其口体是养身而已,这不能叫孝,一定是养其心、养其志都做到了,这才为孝,因为养心和养志里面有敬。真正的敬,蕅益大师说,能养志这叫真正为敬,父母对我们的希望我们真正做到了,这才叫尊敬父母;如果父母的希望不能做到,即使是对他身体的奉养再好,敬没做到还是不孝,因此孝重在养志。蕅益大师出家为僧,从事佛陀教育的事业,帮助众生断恶修善、破迷开悟、转凡成圣,自己真正成圣成贤,圆满的实现了父母的希望、志向,这是大孝、至孝。我们的恩师亦复如是,虽然他这一生跟父母在一起的时间不多,当然养其身就没有做到,很难做到;可是他自己真正深入圣贤教育,一生讲学不断,五十年来觉悟了不知多少人,这也是行大孝,这是荷担圣贤家业。
我们看到先贤、恩师的行谊,也非常向往,愿效法之。我父母都健在,我是独生子,还算比较幸运,学业很顺利,二十六岁获得博士学位,这是我父母对我的期望,我能达到。我母亲希望我做一个教授,因为她的父亲(就是我的外公)是教授,她希望我们能继先人之志,述先人之事,重复这样的事业,从事教育的工作。我们在美国大学任教授、在澳洲大学任教授,也是实现父母的心志。到后来我们发觉,最能够帮助社会、挽救世道人心、促进和谐社会的工作,是从事中华伦理道德、传统文化的教育工作。我在大学原来是教金融的,于是我就把自己大学终身教授的工作辞掉,跟师长一心学习传统文化,这里头有好东西。
英国的汤恩比教授,这是近代伟大的历史哲学家,他曾经说过,「要解决二十一世纪的社会问题,唯有靠中国的孔孟之道和大乘佛法」,你看英国人都了解,这是一个有真知灼见的人。我们做为中国人很幸运,可以直接的去承传老祖宗的教诲,我们的语言没有障碍,这麽好的宝我们要是没有得到,那真是可惜。所以自己发了一个心,立志效法古人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。我们学《论语》知道,「君子食无求饱,居无求安」,放下了工作,自然没有收入,但是只要我们做对人类、对社会最有意义的工作,无怨无悔。非常难得我父母都支持我,也是跟我同一个志向。我这一生就一心一意的走学圣学贤的道路,自己深入学习,每天就在摄影棚里讲课,在网路上分享学习心得,自利利他,养父母之志。我母亲告诉我,能够孝敬自己的父母,是小孝;能孝敬天下父母,为人民服务,这是大孝;能孝敬一切父母,就是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,成圣成贤,这是至孝。所以她鼓励我从小孝走向大孝,奔向至孝。
本文摘录自《细讲论语》钟茂森博士讲述